四年前,親熱消失了。

重要的記憶永遠不會消失,但是無論如何珍藏,細節會隨著身體與心的磨損一起褪色。

四年前,我和當時相戀最久、用心最深的女孩分手,分手的始末已不可考,唯一肯定存在只有那一年的混亂與哀愁。

那是我一個人的哀愁,人前人後我依舊是安然的老樣,該玩的沒有少,還拿到大學以來就沒有因緣的獎學金,為此還被大學朋友消遣一番。哀愁,只宜淺淡透露,說得太多,別人心底嫌你濫情,講得稍少,人家就當你康復迅速,假裝快樂很簡單,瞬間的逸樂不用吸毒照樣易得,時間就這樣被我揮霍著,表面上的充實可以欺騙所有人,連自己都差一點被矇騙過去。

四年前,北投中和街上的一間不起眼的書局,悄悄地關門了。真的是四年前嗎?為什麼不是三年前或兩年前呢?這根本不重要,我只知道,在我死以前,這間書店的倒閉日期就是四年前,千禧年的隔一年,算是記憶中我對記憶的任性與堅持。

那間書局,就叫做「親熱書局」。

到底是怎樣的人會把好好的一間書局取出這樣的鳥名呢?即使跟老闆熟悉之後,我都沒機會把這問題想透。老闆是個不高的中年人。嚴格說來,當時他也才三十來歲,比我爸還年輕許多,渾身散發著老實頭家的樸實,輪廓像是充滿善意的胡瓜,附帶說明,胡瓜一點都不友善,親眼看過他對擔任來賓的非專業人士無禮大小聲之後,我就失去了對他最後一絲的好感。

胡瓜老闆真的是有夠友善。自從我一口氣跟他買了幾百塊的書面紙之後,以後他都會自動幫我打個小折,窩心得很。第一次光顧,是高中嗎?似乎也只能這麼盤算,那個青澀的片段,連找人繡個學號都有幾分難以啟齒,我竟然曾經是那麼害羞的人哪,莫名其妙嘛。

總之,高中時期的我,就開始對老闆有了這樣不算深厚、卻也不可忽略的交情。

十多年來,自動筆、魔術鉛筆、撲克牌、象棋、橡皮擦、立可白、修正帶,還有我的第一本《花花公子》,都是在這間店買的,即使北投有了何嘉仁,有了金石堂,只怕哪天文具概念店都要進駐,能夠在這間店裡買的,我一定大駕光臨,老闆一定也感覺到了,義氣也好,交情也好,這是一種鹽酥雞攤有出來、我就不買肯德基的氣魄,然而鹽酥雞攤比小書局強多了,喀啦脆雞再美味都取代不了鹽酥雞,但是遍地的連鎖書店早就全方位地壓倒所有的小書局,就像雜貨店再頑強都抵擋不了統一超商的凌厲攻勢。

我沒有見過老闆的孩子。印象中,他有個女兒—也可能是我記錯了,因為政大附近賣臭豆腐和麻辣鴨血的小店老闆也有個女兒—知道我成績還算稱頭之後,他總是問我如何讓小孩子喜歡唸書。隨便的閒聊中,他透露著生意每況愈下的無奈,想來也是,已經沒有人會在小書局買書籍了,選擇少、沒折扣,就像小林書局遲早得賣掉,能夠死撐在那邊的都是不用繳房租、不賺錢也不在乎的解悶退休人士,然而,胡瓜老闆有家要養,有學費要繳,當然不能這樣開玩笑,只是,除了知道不能開玩笑之外,到底該怎做,老闆自己也不知道。

大四那年的中秋節,我不知從哪摸了多出來的月餅,經過親熱的俗氣招牌下轉頭一看,店頭竟然設了泡沫紅茶吧台,胡瓜老闆在那邊摸索什麼似地練習搖珍珠奶茶。目睹的瞬間,我的臉色一定是困擾多於讚賞吧,企管知識學得零零散散,但誰都知道這樣的安排不會賺錢,可是我能說什麼,木已成舟,親熱書局從此正式轉型成為「泡沫紅茶文具書籍複合店」,我能做的也只有拿一點月餅跟老闆分享,然後看看他的飲料好不好喝。

接過我的月餅之後,老闆很熱情地招待我一杯咖啡凍奶茶。老天爺,那真的是我喝過最棒的咖啡凍奶茶,胡瓜老闆真的很天才,自己泡咖啡再加凝固劑做凍,我對咖啡沒研究,但那絕對不是外面桶裝的便宜貨,濃郁的咖啡香、彈性與嚼勁兒恰到好處的方塊黑磚,半公升一杯,比政大茶亭還便宜的二十元售價,我每喝一口都幫老闆心痛一次,人家一杯賺十五,老闆你一杯有賺到五塊錢嗎?老闆你還真的只有臉長得像胡瓜而已啊!

從此以後,我習慣在買小東西之餘,順便來一杯無敵的咖啡凍奶茶,我高度懷疑每二十杯裡頭,就有一杯是我消費的。巧的是,沒多久親熱書局對面的文具行—老闆娘也認得我,但從來沒給我打過折,嗯—也開始走複合風,賣飲料不過癮,要連簡餐一起賣!大車拼就對了,等公車時看著遙遙對望的兩家書局,還真是令人哭笑不得。錢歹賺,冤枉路走不完,我當然希望大家一起發財,但事實是,這兩攤新生意收掉只是遲早的事。

千禧年後,我考上了研究所,開始了生命裡初次的住宿生活。雖然不過是從北投搬到木柵的微小差別,但心情真的不一樣,在寒流時穿著脫鞋到飲水機沖泡麵、在後山的鳥啼聲中睜著血絲的雙眼趕報告、在沒有紗窗所以不能敞開的床邊溫存,對我來說都是全新的體驗,以往每天行經的親熱書局,如今成了每週一次的草草略過。事實上,如果插入週六直接去約會的行程,要在親熱書局的營業時間經過門口,機會實在是太過渺茫。

日子就這樣慢慢地過去。研究所的生活忙碌而開心,但我的感情開始陷入泥沼,不過四年前,對應到如今的自己,當時自以為是的成熟不過是混亂中的生澀與失措,我的感情忽地結束,然而結束之後餘音繚繞了很久,還加入了好些臨時發生的邂逅和絃,我忘了名為親熱的小小書局,沒有想起長得像胡瓜的老闆。我毫無心理準備地成為碩二的學生,匆匆地進入廣告公司打工,每週只需要到學校一天,週末用約會或睡眠塞滿,看似充實的庸庸碌碌,我終於知道人生可以在這樣的無限反覆之中悄悄結束。

而親熱書局就是在這之中某個不知名的片刻裡,悄悄地關門的。

我記得我站在空蕩蕩的、準備出租的店門口,心情很複雜。那不是個非有不可的什麼,然而那麼多年來它已成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好像一個不多話但熟悉的朋友,你習慣著他的呼吸和腳步,有一天他就這麼簡單地從你的生命裡消失了,即使前因後果是那麼地顯而易見,你還是宿命般地逃避不了那深刻的失落與悲哀。

許久以後,我在中和街等公車時,碰巧遇到久違的老闆,從樓上走下來準備騎車,那當兒我才知道,胡瓜老闆跑到士林那邊賣汽車用品了。店面讓給別人,一家人繼續住在原來親熱書局的二樓。老闆的臉依舊樸實,然而就像所有小說與電視劇裡會演的那樣,滄桑與疲倦的氣息變得厚重了,來不及問起他的孩子,我的公車就來了,在那匆促的瞬間,老闆遞給我一張名片,親熱書局的舊名片,上面有他的電話。

那是我最後一次跟胡瓜老闆的對話。從此不知道為什麼,我再也沒有機會碰到他,即使現在我成天耗在北投。

幾年過去了,不空白,也不怎麼富有色彩。

上個禮拜,我在OK便利商店前等著過馬路,一個熟悉的面孔在我面前經過,那是親熱書局的老闆娘,戴著安全帽慢慢地從騎樓下牽車出門,原來,老闆還是住在同一個地方啊!我心裡想著。我靜靜地看著她,她沒有認出我,如果我跟她打招呼,她會想起我嗎?老闆是不是也記得我呢?他們的女兒幾歲了呢?老闆的汽車材料生意如何了呢?是不是不再為生計感到憂心了呢?老闆還記得怎麼做那種美味的咖啡凍嗎?

我突然好想停在那能夠單純地念期刊、樸實的約會,回家途中還有美味的咖啡凍奶茶可以買的時代。然而,親熱書局永遠地消失了,隨著多年前曾被我熱烈感受到的溫度,一起沈到記憶的深處,最後會連搭著時間軸線都無法對焦地模糊失色。

這就是四年前,那消失的親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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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約定的城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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