櫃台前的女人翹著渾圓的臀部,丁字褲的邊痕透出白色的緊身牛仔褲,交織摻雜成淫蕩與挑逗的光粒深深地刺入我的眼。我喝著過度甜膩的巧克力摩卡,阿凱終究毫不愧疚地習慣性遲到。我的胃因為過高的糖分開始抽痛,只好以焦灼的眼神直盯那美麗的腰臀以轉移注意力。

猶豫了一會兒,我走上前,伸手挽住她的腰,下身將她頂向櫃台。簡直可以當我女兒的年輕店員臉紅地後退,無語地看著旁邊的冷藏櫃。女人淫蕩地喘息,我伸手抓她的胸脯,令人感動地柔軟豐滿,然後扯開那緊繃的褲子,濡溼的蠻橫衝撞,她大聲地叫,弄溼了我的脫了一半的長褲。

然後阿凱用力地推門進來,玻璃門上的響鈴嘩啦嘩啦,轉頭看了一下在我原本應該幹到中場的女人的臀部,吹了無聲的口哨。「正,」他用力地拉開椅子坐下,「超正,八十五分。」

「八十五,比欣雅的九十分差一點嘛,但欣雅有那麼好嗎?」

「你不懂的,她狂會扭,嘴上功夫世界一流,」阿凱說,然後又瞥向女人的臀部,「不過,真的很正。」然後他把提袋裡的書拿出來,《常態的瘋狂》與《鎮上最美麗的女人》,碰地丟在桌上,我的咖啡被震出三兩滴,一點都不可惜。

「沒看過那麼無聊的書,」阿凱不屑地說,用手將我點的手工餅乾捏成兩半,再繼續捏成四半、八半,最後一副根本不打算吃的樣子把餅乾放回盤子裡,像個混蛋一樣,「布考斯基還是早點酒精中毒死掉就好。」

「兩本,都看完了?」

「都看完了。」

「我以為你會喜歡,你那麼淫亂。」

「淫亂與墮落是兩回事。」很新鮮的說法。阿凱是個新鮮的人。從高中以來都是。

「說他是本世紀最偉大的寫實作家根本上就太扯了,」阿凱叫了一瓶礦泉水,仔細地打開瓶蓋,稍微聞了一下,才開始咕嘟咕嘟地喝,「把色情小說加上一點髒話和血腥也就不過如此而已。」

「但我覺得某些橋段描寫地很入理啊,非常不經意的感覺,卻能精準地抓到人物的神髓,」我原本真的以為他會喜歡的,「像〈一家地下報紙的生與死〉就很精彩。」

「你真是個容易取悅的人,」他擦了一下嘴,「任何一個失意的又自恃為偏激邊陲的作家都有能力寫出這種文字,只是他們多半會放棄,或者根本不會出版—只是喝醉酒自言自語的水準罷了。」

「那趙無極的畫不也只是油墨與重力加速度的組合而已嗎?」他非常喜歡趙無極,他曾經說趙無極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天才,超越畢卡索、達利和馬蒂斯,最後一個我也同意。

「完全不一樣。」不過他沒有繼續辯解,只是靜靜地喝著礦泉水。然後轉頭再看一下剛才的女人。

早在國中我就認識阿凱了。國中的阿凱,不高也不矮、不醜也不好看,排名永遠在二十到三十名之間,所以老師不會讚賞、也不會擔心;打躲避球時從來不會被打到、也沒有人想傳球給他,更不會從青澀的學妹手中拿到任何情書。

他在課堂上僅有一次獲得大家的注意,那一次訓導主任帶著警察到教室,把他帶到外面訊問,因為懷疑他與隔壁班學生的重毆致死事件有關,不過事後排除了他的嫌疑。這件事以後,阿凱依舊是壁紙一般的存在,沒有人討厭他、也沒有人喜歡他。

話說回來,那真是一個無聊透頂的國中,大部分同學都咖啡渣般地乏味,老師傲慢霸道,連工友都刻薄討厭。只有阿凱是唯一的例外,他身上有某種似乎只有我才察覺到的奇特神氣,我們不常交談,但每天總是一起回家。和他一起走路回家的日子,稱不上快樂,但非常地令人安心。

升上高中後我們失聯了一段時間,結果高二時,阿凱在補習街賣臭豆腐的小攤子旁呼喊著我的名字,在那一瞬間我很確定那張臉跟國中三年的阿凱完全不同—眼睛變大了,輪廓變深了,身體也透過了徹底的鍛鍊轉換成高中生少有的健美肌肉。

後來我才知道,他以某種不合法的方式—似乎跟黑道有關,但他沒有詳細說明—獲得了大筆的金錢,然後跑去整型,為此和家裡決裂了整整一年,但反正他不缺錢,在郊區租了一個房子,快活地過著外宿的日子。

「你看那個女人,」阿凱用眼神指向咖啡館的另一端,穿著針織裙子和低胸無袖上衣,「我敢說她的身體一定很甜,像糖一樣。」

「在你眼裡每個女人的身體都像糖一樣。」

「糖有很多種,這個女的,一定是濃郁的焦糖。」

「最好是這樣看就知道。」我突然想到〈六吋〉裡的魔幻光景。那女孩確實有女巫的邪惡性感氣息,如果為了她,變成六吋、然後來一場溼黏的人體冒險,似乎不是太恐怖的選擇。

「是的,這樣就知道。」阿凱篤定地說。又叫了一瓶礦泉水。

阿凱不怎麼會唸書,但他體內旺盛而異樣的意志力與敏感讓他能夠在任何地方取得該有的位置,課業、人際關係、女人、金錢,這是國中以後才像甦醒的熊一般從阿凱身上傾瀉而出的無名能量,他是否遭遇了什麼始終是個謎,然而過去毫不顯眼的阿凱如今雖然低調行事,卻是個熟知內情者都不得不折服的強悍角色。

他常蹺課,花了一整年的時間瘋狂地猛練柔道,從沒見過他唸書、卻很奇怪地都能驚險地拿到及格;有一次他把隔壁五專前來挑釁的痞子打成殘廢,對方甚至不敢提出告訴;他每年交十二個女朋友,每個相處一個月,不多不少。這種鄉土傳奇式的事情之所以被我認定為事實、主要是因為每次他都邀我一起去會女朋友,然後在我記住名字以前甩了她。

「真的要講的話,我最喜歡的是〈用點四五來付房租〉。」阿凱突然冒了句話,然後眼睛依舊停留在剛才的白色牛仔褲女人身上。她在不遠處和另一位穿著水藍色連身洋裝的女孩談笑著,藍洋裝女孩長得不甚傑出但有一副堅挺的胸部,「讓我想到我爸媽。」

「你爸是紡織廠的老闆,沒有坐牢,也沒有酗酒。你媽是區公所的課長,一點都不漂亮,更不像妓女。」

「我知道,」他用指尖敲打著桌子,【龍族戰神】的節奏,飛刀沿著火光射向亞歷的軀體,「但我寧願他去坐牢,而且我也不是他生的。」這我是第一次聽到,而阿凱的表情顯示他並不打算深入說明。

阿凱不喝咖啡,不喝酒,不喝任何含糖的飲料,連果汁都很少碰。他說那些都是飽含無益熱量的廢棄液體。「只有水是有意義的。」他咕嘟咕嘟地又喝完一瓶礦泉水,「還有女人。」

「還在寫作嗎?」阿凱拿起一片檸檬,沒有沾糖粉就放進嘴巴裡。

「有幾個專欄要趕。不過大致上沒有特別想寫什麼,」我說,「我厭煩了言情小說,它們不再能刺激我的生命了。」

「但女人可以,」他又拿起一片檸檬,每次看他面不改色地吃下一打的帶皮檸檬片,就覺得他真的有病,「什麼時候出本書吧,女人會比現在多出一倍以上歐。」

「我只要一個就夠了。」

「你現在一個都沒有。」說得也是啊,一個都沒有。原來單身是那麼容易習慣的事情。

我突然很想念欣雅。她在高二下學期的第三個月底被阿凱甩了。在那之前,我也曾經暗戀她,一個很擅長用圍巾讓自己變得非常可愛的女孩,每次看到她戴著毛絨絨的圍巾,我都有股衝動想將她包裹在圍巾裡,然後緊緊地擁抱她。

對於戀愛,高中的我就懂得那麼多了。我畢竟不是阿凱,連自己到底會什麼、不會什麼也搞不清楚,對女孩子的情感像在霧中的螢火蟲般含糊不清。而欣雅在被甩的兩個月後,一個人跑到東部租了一個小房間,然後在浴缸裡割腕自殺。又過了兩個月,她才被催繳房租的房東發現,屍體早已浮腫腐爛。

奇怪的是我竟然沒有任何責怪阿凱的意思。當我從欣雅的死漸漸地抽離出來後,我才猛然察覺自己對阿凱那缺乏恨意的心情。直到今天我都無法理解我與阿凱之間到底存在了怎樣的友誼,連欣雅的死都不足以動搖。

「這樣就自殺的話,她反正活不久的。」幾年後,和阿凱在酒吧裡,他曾經這麼說。說得也是啊,我也這麼認為。但為什麼是欣雅呢?我頂多就是燃起這種程度的疑慮,卻不會被他那殘酷的瀟灑所觸怒。

我常在想,阿凱這樣的人為什麼會選擇我做唯一的知己—至少就我所知是如此;他對許多人都很壞,鄙視生命與人生,卻又會基於不知名的理念做出看來好像很有正義感、實際上卻很殘酷的事情。

高三下學期,春末的一個下午,阿凱和我一起蹺課去看電影,然後我們一起散步,晃到一個廢棄的空曠工地,三個把頭髮染成金黃色的國中生正在欺負一個瘦弱的小學生,他的半邊臉如浸水屍體般浮腫,褲子與內褲都脫下來丟到一旁,看來沾滿了尿液,小男生正蜷曲著身子、兩隻手緊緊握著下體,一邊啜泣一邊顫抖,顯然這幾個小混混給了他一頓好打。

簡直就是〈撒旦之子〉的場景嘛。

阿凱看看我,沒說什麼地微微一笑,然後慢吞吞地走向那幾個意氣風發的孩子。接下來我只記得他將那些趾高氣昂的小流氓打倒在地上,慢條斯理地將他們的手肘、膝蓋全數折斷,用膝蓋壓碎了他們半邊的肋骨,還踩碎了一個人的睪丸—這是他之後說的。

他們叫得像是頸動脈被切開的肉豬,我則深怕有人看到這場面而東張西望,阿凱似乎不打算將三人的生殖功能都廢了,於是意思性地將剩下兩人的鼻子用腳跟壓碎,其中一人上顎的前排牙齒也連帶被壓斷了,血與金髮混合成驚懼又美麗的顏色,幾個小子無法遏抑地抽搐著流淚著,但不再敢出聲了。

然後阿凱扶起鼻青臉腫的小男生,幫他穿上腥臭的褲子,隨即打了他一巴掌。小男生愣了一下,鼻血順著腫脹的臉龐往下流,但沒有哭。「這樣才對。」阿凱冷冷地說,然後走回我身邊,我們快步地離開現場。

「只是討厭偽裝強悍的弱者而已。」他後來這麼說。我並不清楚這種心情。

「隔兩桌的那個女人,穿白色背心的那個,」阿凱又打開一瓶礦泉水,「正在假裝補妝的那個,實際上在一直偷瞄穿藍衣服女人,對,大胸部的那位,她一定認識她,懷疑老公謊稱加班、在汽車旅館拼命地上她。」

「你又知道了。」

「我就是知道,我可以證明給你看。」阿凱說著就起身了,朝白色背心女人的方向走去。這就是阿凱,一點都不值得驚訝的行徑。

阿凱走到白色背心女人的桌子,理所當然地坐下跟她閒聊。那女人好像很開心,笑起來的感覺嫵媚撩撥。然後那女人起身走進洗手間,二十秒後阿凱也走了進去。這傢伙還真是他媽的厲害。

十分鐘後,女人走了出來。二十秒後,阿凱走了出來,回到座位坐下。「這女人真騷,五分鐘我就射了。」

「這麼快。」

「你的話,一分鐘吧,」他拿起一張面紙把脖子上的口紅擦掉,「歐,她的奶子真是極品,光滑又有彈性,是我嚐過的前五名。」實在是很令人厭煩的口氣,但這就是阿凱。

「還有,她說她不認識穿藍色洋裝的。」

「這需要幹了她才能知道嗎?」

「可以這麼說,這女人比譚娜還行啊。」

譚娜是五年前到關島玩時認識的女孩,中西混血,超乎常人地伶俐性感,所以同團的人都很欣賞她。我常覺得她是阿凱的女性化身,但更為純粹、生動而美麗。甚至,把阿凱視為她的瑕疵複製品也不為過。

在關島的那段時間,她原先跟阿凱混在一起,一個禮拜後的某個晚上,阿凱出去買東西,她卻溜到了我的房間,我正洗好澡,裹著浴巾坐在床上看電視。

她一語不發地直直地走向我,忽地扯開我的浴巾,然後張口含住我還沒擦乾的陰莖。我驚訝地來不及反應,但精神上很快地選擇不要拒絕。那是效率極高的性交。我用力扯開她的衣服,將她拉到床上,和她互相地口交,吸吮著她粉紅色的柔軟陰唇,雙手則搓揉她柔軟圓潤的臀部;她則以難以言喻的技巧吸吮舔弄著我的陰莖,那是我從來沒有嚐過的刺激感,不到三分鐘我就射精了。

接著她用臀部和胸部繼續挑逗著我,沒多久我再次勃起,她跨坐在我身上浮誇地扭動著,一邊喘息一邊發出浪蕩的甜美叫聲,我又再次射精,血液與肌肉彼此衝撞交結著。半個小時內她讓我射精了四次,這是我從未有過的經驗,以後也不會有了。

然後,我攤死在床上無法動彈,她則一言不發地穿好衣服走出房間。幾分鐘後阿凱提著裝滿礦泉水和洋芋片—洋芋片是買給我的—的塑膠袋走進來時,淺淺地問道,「譚娜走了嗎?」

「走了。」

「真可惜。我還挺喜歡她的,」百分之一秒的瞬間,他好像有點落魄,「她好會口交。」真的是這樣沒錯。但我不覺得只是這樣。阿凱似乎知道剛才所發生的事,他到底以怎樣的眼光看待譚娜呢?我怎麼想都想不透。

反正譚娜就這樣毫無理由地脫團離開了。雖然阿凱在關島時的眼神很迷濛複雜,但他自此沒有在提過譚娜。直到五年後的今天,這是我好久以來第一次從阿凱口中聽到她的名字。我總覺得阿凱真的喜歡她,但這種平易近人的情感一般來說並不存在於阿凱的論域與辭彙庫中,他通常會講的是類似這樣的事情:「只是另外一團美麗的肉塊罷了。」

人類不過是肉塊與思惟的組裝物,阿凱高中就經常這麼說。所以訓導主任是癡肥又缺乏彈性的致癌肉塊、英文老師是彈牙的誘人肉塊—我有說過他上了英文老師又甩了人家結果老師自請調職嗎?—儀隊則是結實的空洞肉塊。一切都是肉塊。

「所以你也是肉塊嗎?」

「我是充滿意志與執念的肉塊。」

「你的父母也是肉塊嗎?」

「當然,而你也是肉塊。我的父母是劣等的肉塊,能生出我純粹是遺傳學上的奇蹟。」

「奇蹟有什麼用,我看你也沒有光宗耀祖的打算啊。」

「是沒有。但至少我有格調。」格調也不是他常使用的字眼,所以一旦用出來,聽起來都很奇怪,帶著荒謬的趣味。

如果不是在阿凱的電腦裡發現了之前和譚娜的合照,恐怕我一輩子都不會真正確定阿凱對譚娜的心意吧,因為他從來就不留下任何女孩的紀念物,所有物體隨著關係的結束而連帶銷毀。

譚娜像煙一般地無聲地消失了,雖然和她沒有時間深聊、對她的鮮明記憶也是來自肉體的歡愉部份,但我有時還是會難以遏抑地想起她,一種不同於我對欣雅的溫暖懷念,一種被黑暗中神祕之物觸動了的狂暴慾念。而在知道阿凱對譚娜有著的感傷情緒之後,老實說我非常高興,帶有些許驚喜與惡意的無理開懷。

也許我根本就不了解阿凱吧,或許阿凱也沒有要讓我完全了解的意思。他是個在寂寞的地獄裡也能殺出一條生路、吞噬著火焰妖女的扭曲魔物,而我是他唯一的知己,世界上的其他人不過是可以宰殺掉的販賣廢棄瓶子的小販罷了。每次想到這裡,我總會泛起一股詭異的驕傲心情。

因為他是阿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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