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崎駿曾說過,他的動畫是給孩子看的,只是為了讓他們有個快樂的童年,沒有特別意義,如果大人看不懂、不喜歡,也無所謂。

事實上,大人不但看得懂—當然,可能是自以為懂—還會幫它加上了各種看似合理的詮釋與延伸;幾部卡通下來,宮崎駿不但是反戰與環保的倡議者,更被認為在畫面中傳達其理想女性典型、飛行的夢、純真的愛等意念,如此云云。

詮釋的自由,一向在於個人,不過我得說一句心底話,那就是我很不願看到他的卡通被視為綠色和平組織的宣傳片。

無數的小說、電影、前衛藝術工作者、社運家,憑藉著更細膩、激進、深入民間的方式從事反戰/環保動運,我不相信宮崎駿有意圖—即使傳達出了些許的訊息—將其作品的主要使命界定在推廣諸如反戰或環保的道德訊息。

以反戰為例,探討戰爭本質的電影單單在美國片的領域就取之不盡,我們可以看【前進高棉】、【七月四日誕生】、【天地】、【現代啟示錄】、【紅色警戒】,連【星艦戰將】都有豐富的反戰符號,而閱讀《異域》、《冷山》,甚至《一九八四》都能得到戰爭荒謬性的多種論述,更不要提其他數不清的各式藝術媒介。

正是因為如此,將宮崎駿的卡通冠上反戰/環保之名,依我之見,幾乎是侮辱性地簡化了他的作品深度,不但忽略了其角色解讀的可能性、淺化了層層的情感流動,更是將粗糙的二元對立架構硬套在其作品之上;結構主義者可以聲稱,二元對立是一切結構的基本單位,用這種角度看待宮崎駿的卡通,自然不是罪過,問題是,若只關注、或過分關注這樣的結構,從而省略了其他符號、角色、支線等元素的作用,無論對作品本身、或對個人的感受而言,都是重大的缺憾。

依此,我相信【天空之城】、【風之谷】絕不只是譴責人類野心的道德劇,而【魔法公主】亦不是簡化的自然/工業二元對立;看待他的卡通,絕對不用急著標定環保、反戰、人類貪婪等既定符號—即使以其做分析的出發點絕對可行—若能先把這樣的基本認定放在一邊,我相信一定能得到更入理的收穫。

當然,卡通還是存在某些既定的主線、敘述的基調,此基礎到底為何,就是看官個人認定的問題;就我而言,我相信環保、反戰都是次要的訊息,真正的中心,應在於單純的情感與對夢想的迷惑、表達與追尋,這樣的命題從【風之谷】、【天空之城】、【龍貓】、【魔女宅急便】到【心之谷】、【魔法公主】與【神隱少女】都可看到,而其中的細緻差異,又可分別於自身命運、父親的遺願、親情、自我成長、詛咒的去除等,這些不同進一步地能夠衍生出形形色色的感觸與關係。

我相信,如果非得持著某種原則來看宮崎駿的作品,以上提及的,會比環保或反戰的大帽子來得好些。

而在這個故事裡,感情—或者更明確來說,愛情—被升格到了宮崎駿卡通中少有的高度;伴隨著愛情的,是對自由的渴望、對生命的追求、對宿命的無奈與期待,以及宮崎駿作品中最常出現的元素—為愛而犧牲的勇氣。

在這裡,我們看到了侷限生命的女孩、沒有心的魔法師、以心臟為食的女巫、禁錮的火魔,以及失去形體的王子;每個人,都為了某種緣故被囚禁著,連莎莉曼夫人都以不良於行的姿態出現;每個人都期許著某種帶著遺憾的愛,從遠在天邊的美男子,到近在眼前的、被詛咒的少女。

這也是個關於家與故鄉的故事。霍爾熱愛自由的背後,隱藏著的是對尋找真愛從而駐留的渴望;蘇菲的心被自己捆綁著,緊繃到連親人都難以了解、到最後失去了自己的故鄉;無依無靠的馬魯克,除了崇拜霍爾之外,仍舊眷戀溫暖的家,蘇菲的到來讓他有了家的感動,於是他希望她不要離去;稻草人受了詛咒失去了人的形貌,他想家嗎?沒道理不想吧。

而這些人在移動城堡齊聚一堂。移動的城堡,流動的家,流浪的意象一直存在於宮崎駿的卡通中,角色們若非失去父母的孤兒,就是為了特定的理由必須遠離家園的勇者,似乎在宮崎駿的故事裡,故鄉與家從來就不是簡單的、理所當然的配件,必須經由冒險與磨難的歷程才能獲得;無根、欠缺歸屬感,從四處搬家的【龍貓】、【神隱少女】,旅居陌生城市的【魔女宅急便】,失根【天空之城】、【風之谷】,到被命運驅離家園的【魔法公主】,【霍爾的移動城堡】延續著這個命題,匯聚了一群渴望家、卻沒有家的角色,而他們在故事的結尾,也照例歡喜地找到了他們的歸屬。

再回到愛情的話題,我覺得宮崎駿的愛情一向帶有宿命的、初戀的色彩,差別只在於寫實程度的斟酌;【龍貓】、【魔女宅急便】、【心之谷】的情感是根植於生活細節中的,【天空之城】、【魔法公主】是神話式敘述,而【神隱少女】則綜合了兩者,一方面發展著氛圍造就的情感,一方面又揭露了命運安排的巧合。

要在宮崎駿的卡通中看到成熟的愛情似乎很不容易,因為他終究是以初戀少年的角度設計著他的角色,也許正是基於這種對青春情感的熱愛,才會有蘇菲遭受的「因心而老」詛咒,這詛咒強化了過往作品中沈默、內斂而退縮的角色情感特質,而其後「因為愛而勇敢」的一貫主題也如預期地蓄勢待發,這部份我比較喜歡【魔女宅急便】的發揮,將青春少女從動情、嫉妒到最後的奮不顧身描寫得非常完整,而【霍爾的移動城堡】則利用角色本身的設定達到了這樣的效果,出場的角色多有失去的東西—心、青春、形體、人性,然而最後他們都找回了自己,連荒野女巫都獲得了Happy Ending。

本片在情愛關係的設計出現了難得一見的複雜場面,要說霍爾、蘇菲、荒野女巫、王子等經歷了一場童話式的多角關係,並不為過;縱使這不是個被發揮的重點,看來仍然頗有趣味。

然而,這部卡通相較於前作,缺點似乎多了些(我們可以將其不同之處視為宮崎駿手法上的變革,不過在此我寧可視為某種缺失),本片擺盪在去主軸的隨意細膩與主旨明確的單線敘事之間,卻造成了兩面不討好的局面;要談細膩,我相信【龍貓】、【魔女宅急便】才是細膩的典型,在不完全的隨意敘事中,霍爾、蘇菲、馬魯克、卡西法、莎莉曼,甚至稻草人等角色,都缺乏更進一步的描述,我們能透過其基本設定來揣測其性格,卻較少機會直接透過畫面來認識他們(尤其是霍爾,身為主角,性格可發揮之處極多,被關注之處卻極有限),這讓本片成為宮崎駿近年來角色最薄弱的作品;而關注到故事的主線,本片又缺乏【天空之城】、【風之谷】或【魔法公主】的清楚明快,觀眾不停地閱讀著詛咒的解除、力抗戰爭殘酷的沈重、宿命、失去人性的執念,卻少有一條有力的骨幹將所有的元素串在一起;比起舊作,【霍爾的移動城堡】似乎不那麼地感人暢快。

角色太多、關係太複雜似乎讓本片面臨了人多口雜的窘境,每個人都有話說、每個角色都有待描述,結果就是大家都有份、大夥都不深;我看到了蘇菲的妹妹、母親被過度的簡化,看到了荒野女巫對霍爾的迷戀被輕易帶過,看到了卡西法與霍爾的約定未被清楚說明,看到了莎莉曼夫人的權謀與詭詐被草草略過,十分可惜的,本片絕對可以更精緻、更高潮迭起、更明確易懂,或者反向地成為一部細細品嚐情感的小品,問題是,它兩者都不是,它是懸在兩者之間的混合產物。

這讓我在看完之後,難有想要立刻看第二遍的共鳴感。

也許,我依舊欠缺從小處進行多元聯想的能力,或者知識不足難以輕易掌握【霍爾的移動城堡】中的細密符號,如果以後有機會、有時間、有動機,我會再次細細地看完這部動畫;我不覺得它能夠匹敵宮崎駿過去的傑作,但它畢竟出自宮崎駿之手,這位想像力豐富的日本老人,絕對埋了更多的東西在這部有點雜亂無章的卡通裡,就等觀眾自己用力地去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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