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大學的暑假,我第一次看了【攻殼機動隊】,從此押井守成為我的動畫版圖裡頭某種遙遠、陌生而神祕的象徵。那時,【銀翼殺手】、【魔鬼總動員】、【未來終結者】、【超越終結者】等片都大致處理過了類似的主題,然而押井守能以遠超過同期動畫水平的技術,創造出寫實又魔幻的未來世界與戰鬥場面,配以玄學意味濃厚的深奧對白(註一),當時自認為看了不少科幻電影的我,自此折服於公安九課所存在的異想世界。

而宮崎駿與高田(應該是一個「火」、「田」的合成字,中文打不出來,所以用「田」代替),則在國中時期就感動了我—【龍貓】裡頭兩姊妹抱著多多洛的飛行,與其說震撼了我、不如說帶給我某種「快樂的共鳴」,這一直是我最喜歡的宮崎作品之一,連簡單的烤魚早餐都顯得美味而幸福;而【螢蟲輓歌】則是第一部讓我悲傷到無法輕易觀賞第二次的作品(註二)。

雖然押井守將自己與宮崎、高田界定為兩種創作的典範,但對我來說,他、宮崎與高田是分立三方的創作者—宮崎是童話風格的幻想家,即使是血腥暴力的【魔法公主】,也是帶著童話意味的神話故事;高田則如同押井守所述,是個細膩到近乎殘酷的觀察家,尾隨在糖果鐵盒的甜蜜之後,隨即轉進了流離失所的悲哀,即便是風格明亮的【回憶點點滴滴】,也帶著看似輕描淡寫、實則濃郁難卻的年華老去的哀愁。

要在押井守與宮崎、高田間做出區別,我認為不是他文中所稱的「六○年代風格」可以簡單道盡的。我並不喜歡將宮崎、高田視為一個對照於押井守的群聚,然而如果非要進行如此割裂性的分類,我會說,他們之間的差別,在於「論述意識的強度」以及「論述內容的集中度」,簡單地說,押井守有著較強的論述意識,然而論述上的集中度卻比較低。

在論述意識的強度方面,押井守—以及他的後輩華卓斯基兄弟—總是唯恐外人無法理解其創作意念,因此總讓角色忙碌地念著饒舌又厚重的冗長對白,連在槍戰之餘還要呢喃大悲咒一般的文言文。押井守聲稱他「不對觀眾負有責任」(註三),然而他卻非常強勢地傳達著許多觀點,那些觀點常常是以疑問句做結束(比方說:人與機器的分界為何?程式與基因的差別在哪裡?),總是以某種「提供反思而不做出判斷」的姿態進行表述,然而押井守恐怕不能否認,即便是懷疑主義,也可以是一種立場,也因此他這種對話錄式的議論,也很難逃離其基本立場所衍生的論述企圖。

只是押井守不知是缺乏整合對白與主線劇情的能力、還是故意以近乎賣弄的調性將成堆的命題拋出來供人觀賞,我總覺得押井守的動畫缺乏一種最基本的戲劇張力與情感流動,初次獲得的感動往往來自視覺上的刺激而非概念與情緒的共鳴(註四)。【攻殼機動隊】我也是在看了四、五次以上,才漸漸地對其中的角色產生了認同感,從而對諸如巴特與少校的情愫進行揣摩與想像。自然,我對人物設定的欣賞是無須多言的,但押井守動畫中明顯缺乏的「人味」卻是個無論如何我都不想為其辯護的缺陷。不知道統合情感與劇情的能力缺乏是否延續到了論述敘事上,押井守的作品往往像是失敗的論說文—圍繞著同一的主題不斷地供給著命題,然而卻無法精練成更融會貫通而一氣呵成的完整故事,這就是所謂的「論述集中度低」的表現。

我沒有機會和押井守對話,因此無法確定他這樣的創作堅持到底是為了什麼,然而可以猜測的是,基於類似信念的判斷與詮釋,產生了他對宮崎、高田作品同樣缺乏人味—甚至缺乏理解—的觀感。這當然是我的個人解讀,除非押井守懂得中文,否則他也沒機會上網反駁我,而做為一個宮崎、高田的愛好者,我想為押井守文中所論及的幾部作品進行說明,某種程度也算是我為宮崎與高田的辯護吧(註五)。

首先是【魔法公主】。押井守將其描述為「他們打敗了邪惡的縣官,然後村民們從此過著快快樂樂的生活」的故事,我不確定這之間有沒有翻譯上的誤解,如果沒有的話,我實在很想質問他到底有沒有認真地看完這部動畫。就連早期的【天空之城】,我都不認為那是反映著單純的善惡二元對立(註六),更何況是每個主要角色都有其背景與堅持的【魔法公主】呢?這部卡通不但沒有邪惡的縣官、更沒有所謂「從此快快樂樂的生活」這種結局,結局確實不算悲劇、但是也只是一種面對毀滅與災變的積極態度罷了,甚至這部動畫也不是以孩子的需求進行創作的,於是乎押井守的「批評」是從哪裡生出來的呢?

押井守對【天空之城】的詮釋非常有趣,但我不覺得「所有的人類都該去死!」是該片中隱含的訊息,即便是穆斯卡也沒有那樣的意思,這裡很單純的展現了一個渴望重建過往榮光、從天而降的菁英主義者,在品嚐了自己手中所握有的強大力量之後所興起的興奮,一如《怪物》中的說法一樣,「像螞蟻一般地玩弄人群」,這意味著一定要造成毀滅嗎?不必然的,但對於極限權力的渴望,是確定的。

至於我所喜愛的【龍貓】,押井守將其基本缺陷界定在「移植了北歐的巨人傳說」,這批評可說是該文中最令我無法理解與感到莫名其妙的說詞了。神話的基本符號總是充斥在不同的奇幻文本中,只要增添了新的涵意或情感,就沒有所謂「移植」或「抄襲」的問題,一如我們沒必要說日本的大洪水傳說抄襲自美索不達米亞古神話一樣。反過來說,【攻殼機動隊】的劇情架構以致於內涵,都與十三年前的【銀翼殺手】極為類似,只是狙擊殺手成了公安九課的探員,短命的生化人成了虛擬生命、人相對於人造人的探討轉為資訊突變對照於生命密碼的辯證、殺手戴克對人造生命的認同變換成少校投入虛擬融合世界的進化…詳細去比對這兩部作品,我們能發現驚人的對應性,但我們能因此說,【攻殼機動隊】只是資訊版的【銀翼殺手】嗎?

有關【魔女宅急便】的批評,我則不知要作何回應,因為「取悅觀眾」與「零散」之間應該有著某種互斥性,但押井守卻將這兩個性質同時賦予在這部作品上。這是我心目中有關青少年心理描述的罕見傑作,連宮崎後來的【心之谷】都遠遠比不上呢。

最後,把【螢蟲輓歌】說成「邪欲橫流」的作品,更是讓我臉色發青的輕薄評論,讓我想到早先的精神分析文藝批評家,見到火箭就談陽具崇拜、遇著母子就提弒父情節,這樣的對應基本上只是學術文字的堆砌與粗暴的概念遊戲,對作品的解讀與理解沒有太大的幫助。押井守或許是動畫界的大師,但為什麼在解讀作品上會提出這種水準的言論呢?

當然,訪問時間的限制總會造成被訪問者論述上的侷限,被迫簡化論點往往在所難免,因此,我可以想像押井守其實(可能)有一套完整而深入的想法,只是沒時間與地點(或者,根本沒必要)進行說明。事實上,如果將我的立場設定為「擁護押井守言論」,我也能為其目前的論述建立若干頗為合情合理的說詞,只是目前我的認識與體認不容我做出這樣的表述,押井守的言論或許是一種簡化、但其中所傳達的立場也並非模糊到難以理解或滋生誤解,因此針對其頗為清楚但未必有理的言論進行批評,或許也有某種正當性吧。

話說回來,我不只是宮崎、高田的愛好者,同時也是押井守的愛好者啊!雖然一定要選的話,我可能會先選宮崎或高田…但現實生活中不需要這種抉擇吧;起碼,【攻殼機動隊二】我還可以看個十來遍也不膩呢。

註一:後來的觀影與閱讀經驗讓我傾向認為,【攻殼機動隊】系列之於科幻,一如《蘇菲的世界》之於哲學,都是透過較創新的敘事與元素,來傳達已經被廣泛討論過的種種議題,而非純粹的「開發新的視野」。

註二:在此之前,【魯冰花】是我心中的悲愴首選,但隨後就被擠下了。隨著年齡的增長,能夠讓我沈鬱到無法自已的作品越來越少,甚至連【螢蟲輓歌】都失去了如此的魔力,也許心真的會緩慢地硬化而死去吧。

註三:其後還進一步說,「『責任感』這種意識會導致法西斯主義」,我個人覺得這樣的說法頗不負責任,一如其他的青年文人,這種製作論述框架的方式實在過於輕率。

註四:然而,如果沒有看過一定量的科幻電影或小說,確實有可能被他大雜燴式的內容震撼到,一如高中剛畢業的我。

註五:好像也輪不到我來辯護,但就是想要嘛!

註六:對很多人來說,【天空之城】確實是這樣的作品,小時的我也這樣認為。隨著年齡的增長、加上重複的觀賞,我相信那部片並不是那麼簡單的作品,至少身為觀眾的我們可以不採用那麼簡單的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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