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小若不怎麼喜歡,但她們一行人總在星期三聚餐。

小薇似乎是某市府高幹的私生女,目前最大的興趣據說是收集古錢幣;小琳的家庭以經營地下錢莊或其他非法事業獲取暴利,她的名言是只要不計較死活,她什麼都能夠拿到手;小雅據傳是南部某地主的唯一繼承人,光靠地租就能活好幾輩子;相較之下,出生自貧苦眷村,每天最大的煩惱就是如何繳清父親留下的債務、支付母親的醫藥費與弟弟補習費的小若,怎麼想都覺得自己與她們格格不入。

然而,她們三人似乎從未有過這等想法。

小若在國中同學的婚禮上認識小雅,她不確定小雅與新人一家的關係,只知道她一個人來赴約,坐在專門收納零散親友的那一桌,除了葡萄酒之外什麼都不碰,後來她看到小若,因為小若的鞋子而跟她攀談,雖然小若至今都無法理解當天那雙鞋子有何特別,但她從此成為小雅的朋友。

然後,每個星期三,小雅都帶小若到那間小小的店,就是在那邊,她介紹小薇與小琳給小若。

那是一間隱匿在頹喪巷弄內的小店,四周的古老破瓦和各類停滯施工的建築與工程器械,讓人彷彿置身於時間的廢墟裡,店內空間雖然龐大,但扣除重重的古老書櫃與貨架以後,剩下的桌位也不過三桌,而小若從未看過其他客人,她們四人總是霸佔著全店,事實上小若連廚師或服務生都沒有見過,所有菜餚都由其他三人輪流從廚房推出來,若不是她曾聽到小雅和廚師的大聲談笑,她還真不知道從何確定店裡有其他人。

最讓她不習慣的,是其他三個人的吃法。

困苦慣的小若是個好胃口的人,然而她從未見過比這三人更愛吃肉的人,在這間沒有菜單的店,除了簡單的蔬菜沙拉之外,所有的菜餚都是清一色的肉類,一道接著一道的肉類料理,每每令小若讚嘆不已,讚嘆之餘,是近乎反胃的恐懼,每一次看著那三個苗條的女子面不改色地吃下數個大男人都未必能消化的肉,小若都打從心裡感到異樣的驚悚。

小薇最喜歡的是肋排,這裡的肋排似乎以混合辣椒醬與蕃茄醬的香料仔細醃製過,一根根閃著紅色油光和燒烤焦香的肋排在瓷盤上堆成一個小山,小薇總是仔細地將肉與骨分開,仔細地咀嚼,然後仔細地將吃乾淨的肋骨堆放在旁子的一角,看著她彷彿在堆木柴似的將肋骨堆好的景象,小若總會有見識奇觀的奇妙心情。

小琳最喜歡的是燒烤肉片,店裡會準備個人用的小木碳爐,還有一大盤堆疊整齊的肉片,有些是油脂豐富的三層肉,有些是脂肪較少的里肌肉,然而每一片的尺寸都像機器切割般地分毫不差,小琳總是同時放上五片肉,然後在某些肉根本還沒熟的情況下,將其一團拿起、沾上滿滿的蔥花與蛋液,一口氣吃下去,這是以男人來說都非常粗魯的吃法,但小琳顯然樂在其中。

而小雅最喜歡的,是漢堡肉餅,碳烤漢堡肉餅、焗烤漢堡肉餅、奶油磨菇醬漢堡肉餅,以及其他小若不認得的漢堡肉餅,小雅都能一口不剩地全數吃完,她從來不用刀刀插,僅用一支湯匙就能吃掉所有東西,她吃東西的動作讓小若聯想到某種負責試吃領袖餐點的機器人,不過小雅似乎非常開心,她每吃完一個肉餅就會用餐巾輕輕地抹嘴角,稍事休息之後,立刻開始吃另一道漢堡肉餅。

至於小若,雖然她總是被告知說,想吃什麼都可以點,這裡絕對端得出來,然而在她初次見識到其他三人的食量後,她就徹底地失去胃口,她會試著跟其他人分食她們的菜餚,然而她實在無法真正喜歡這裡的菜色,雖然這裡的料理一向賣相精良,然而吃起來就是跟一般的菜色不大一樣,尤其是肉的部分,連毫不挑嘴的小若都感覺到些微的不對勁,那不是她印象中的任何肉類,然而礙於禮貌與面子,她不敢問,只是默默地吃一小部分,然後跟正在暴飲暴食的三人聊天。

畢竟,跟她們聊天,才是小若感興趣的部分,小若的朋友向來平凡單調,透過這三人,小若感到自己的世界被展開,雖然總是要待在奇怪的店、吃著巨量的不知所以的肉,小若也感到值回票價。

比方說,小若非常欣賞小薇對身體、慾望與人際距離的拿捏,因為其母親的關係,她私底下認識非常多政府官員,好玩的她和半數的人都有關係,然而從未因此造成任何問題,無論是常上新聞的台面人物,或是隱身其後的幕後人物,她多少都曾有牽連或涉獵,而且總在淺嚐則止的瞬間抽離,她隱藏身份的能力顯然已到了奇蹟的地步,聽她描述政治人物的八卦或私底下的性能力,總是令小若大開眼界。

小琳則喜歡分享自家暴力集團幹過的大小黑事,而小琳本身就時常利用暴力集團達成想要的目的,她有一組為數卅的忠實幹員,這群人能以任何手段為她完成任何事情,曾有個以自殺要脅小琳的傻男人,最後被小琳的跟班們直接以自殺的方式謀殺致死,而小薇曾趁小琳不在的時候,開玩笑似的說雖然比不上自己、但小琳和那卅人都有睡過,小若不知道此事是否為真,然而這樣的描述讓她對小琳有了一分奇妙的敬畏。

相較之下,小雅就顯得較少說話,她有時會分享兒時在國外的經歷,然而絕大多數時候,她都勤奮地替大家整理桌面的食物,在此以外,她最常說的話題,就是廚藝與料理,她喜歡評論每一道料理的製作手法和口味,雖然小若從未聽懂她過度細膩的描述也不大同意她對口味的判斷,然而她的侃侃而談總讓小若覺得很安慰,雖然不大一樣,她在小雅身上找到她一直沒有過的母親形象,也奇異地補足了她長久欠缺照料的遺憾。

所以,雖然不怎麼喜歡,小若每個星期三,還是努力與她們聚餐,她們輪流從廚房的深處端出在小若眼中絕對吃不完的食物,小若像是個配角,也像是個孩子,在大人的宴會邊緣窺探著、學習著,雖然不習慣,但總能多少得到參與的樂趣。

這個星期三,彷彿時機到了似的,小雅囑咐小若,由她替大家張羅食物;小若感到很驚訝,但也感到了另一種被認同的意味,於是她沒有多問地走進位於成列書櫃背面的神秘廚房。

通往廚房的走道異常地安靜,走道的兩側牆壁上佈滿了相框,裡面盡是歡愉的合照,有的很簇新,有的顯然年代久遠,然而照相的技術都不見高明,只是極為平凡的生活記錄,所以小若僅是心不在焉地走馬看花,直到她在一張陳舊的照片上,看到小雅的身影。

那是一張五十年代的照片,照片中的小雅,穿著如今已過時但當時頗為神氣的碎花洋裝,照片的背景是當時仍興盛的糖廠,小雅以外,另有三名年輕的女孩,三個人都笑得非常燦爛,而此時的小若,禁不住地開始打寒顫,她壓抑著驚慌,更仔細地檢視其他照片,每一張都有小雅,以及其他三個不同的女孩,不同的年代,不同的場景,唯有恆久不變的小雅,這是多麼詭異的景象,如今卻顯得如此真實。

慌了的小若不知怎麼回頭,這裡唯一的出口在小雅所在的餐桌之後,她只好選擇進入廚房,或許有其他出路,再不然至少拿兩把菜刀為自己護航,起碼小薇和小琳在此進出無數次,小雅的秘密雖然極其詭異,但至少另外兩人目前都五體健全、尚稱平安。抱著這樣的心理,小若來到了偌大的廚房,那曾經傳出小雅和廚師談笑聲的神秘廚房,如今在小若的眼前。

那裡什麼都沒有,只有環繞四方的晶亮鏡子,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整碟瓷盤,以及一把切肉的刀子;而在小若意識到什麼以前,她已經褪去自己的衣服,在桌前坐下,然後舉起刀子切割自己的身體。

她先割下自己的乳房和大腿,然後熟練地將這些肉剁成碎屑,她從鏡中看到自己的上半身,她那還未被撫摸過的胸部如今剩下兩個血淋淋的空洞,她為此不禁流下兩道淚水,然而她的手沒有停,彷彿精確的機械,她將乳房和大腿的肉切碎後混合,然後將其混合成血淋淋的肉餅,她一邊流淚、一邊搓揉,一邊在心中計算著,她已經做了十個以上的肉餅,這些數量,小雅總是吃得下去。

她接下來割下自己腰際的兩片肉,然後割下左半邊的臀部,她感到自己坐姿的不平衡,索性把右半邊的臀部也割了下來,她將這些肉仔細地切成肉片,她想到小琳吃的那一整盤肉片,禁不住地感到一陣反胃,然而那反胃終究是她的想像,如今的她早已失去控制,連嘔吐的自主性都完全失去。

隨後,她將自己的肋骨一根根切斷,仔細將每一根切成一樣的程度,再排列在瓷盤上,她想起小薇吃肋排的滿足神情,並因此感到一陣奇怪的欣慰,在切割下自己的乳房、臀部與其他部位的肉之後,她好像真的不在乎自己的損失,而轉為關心其他人的口腹之慾,她想向著其他人吃著肉的神情,為此她甚至短暫地入了迷。

最後,她挖出了自己的心臟,還在跳動的心臟,此時看起來極為美味,這是她第一次在這間店裡有所謂食慾的自覺。就這樣,她把切割好的肉放在推車上,經過貼滿照片的走道,來到其他三人的面前,她覺得身體好輕,血也一直在滴,然而她漸漸失去了其他感覺,連一絲絲痛覺也沒有。

其他三人已經依序在桌子四周坐下。

相貌不變的小雅,衣冠整潔地微笑端坐著,至於小薇和小琳,如今只剩下殘破不堪的身體,她們的乳房、腰際、大腿、小腿、臀部都空空如也,肋骨被拔除乾淨,臟器也全數剝除,小薇的眼睛已被挖出、留下兩個乾枯的眼眶,小琳的右半邊臉則被仔細地剝除,彷彿解剖解說圖般的半邊頭部骨骸與她姣好的左半邊臉成為有趣的對比,而她們兩與小雅一起望向小若,她們都餓了。

在小若將大家的食物放在桌上後,大家快速地開始吃起來,沒有眼珠的小薇以露出白色指關節的手啃食著小若的肋骨,只剩半邊臉的小琳則咀嚼著小若的肉片,小若可以看到她咬碎的糊狀物流出她空洞的身體散落到地面,唯有小雅,依舊輕巧地拿著湯匙,非常享受地挖起帶著血的小若的碎肉,她靜靜地咀嚼,露出滿足的表情,彷彿她吃的是最頂級的生鮪魚肚。

怎麼不吃呢?趁新鮮趕快吃啊!小雅對小若說,於是小若彷彿想起了什麼似的,雙手抓起自己停止跳動的心臟往嘴裡塞,一陣血腥在她的口中散開,而她認真地覺得口感不賴,這樣的心臟,吃幾個都不成問題,終於,在這樣的星期三,小若第一次感受到,所謂暴食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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