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蔣經國死了,全校為此默哀了起來,爾後,導師要大家發表懷念偉大領袖的感想,一位長髮的女同學剎時站起,聲淚俱下地訴說著她對總統的懷念,以及身為民族幼苗的我們背負著怎樣的使命。

我沒有發言,也沒有流下懷念已逝總舵手的淚水,然而我開始幻想,幻想自己有朝一日要加入空軍,帶著帥氣的頭盔,駕駛著滿載對地飛彈的戰鬥機,尾翼還要有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然後直闖中國大陸,炸毀共匪的每一棟建築與公路。

當我的油料終於用完了,或被共匪的砲火擊中了,我會讓飛機衝撞上最大的發電廠,跳傘逃生到鄉野的中央,然後帶著僅有的自動步槍,跟沿途殘暴野蠻的匪軍激戰廝殺,直到體內最後一滴血都徹底流光,就算不幸被抓,我也絕對不會投降。

一轉眼,那已是小學時期的光景、純粹童稚的想像,那時的我,真心相信著政府、國家,與所謂的民族,如果那時真的要打仗,我可能願意第一個上戰場。

而現在的我,願意不計代價地逃避戰場,若仍然不幸中獎,我會抱著最貪生怕死而無恥的態度,只為了能平安回家;只要能保障家人與朋友的平安,我願意叛國,即使這樣被貶為墮落,國家有什麼了不起的呢?為了家人,我連神都可以捨棄。

我尊敬能為國家與民族赴死的人,我能從他們的意志中看到我無法觸及的光輝與美感,但我絕對不會步上他們的後塵,因為我眷戀的人與事太多,多到我無法因為所謂的國家、所謂的民族,所謂的我無法擁抱與觸摸到的東西,而放棄一切。

我會像清水一樣,在戰場上膽怯地做出不光榮的決定,努力抵擋著道德與榮譽感的侵襲,只為了換取那一絲絲全身而退地返鄉的希望——清水,是《來自硫磺島的信》裡最能讓我共鳴的人物。

我彷彿看到一個努力唸書卻難以名列前茅、從未出過風頭也沒有過人的頭腦,在人群中總是被忽略、卻又希望以自己微小的力量讓人不受傷害的孩子,那會被同儕嘲笑呆板、被長官評斷無能的孩子,也有母親、也有愛,也想要好好地活下來。

他是個投降的孩子,是死去了會被遺忘、活下來會被譴責的棄子,然而,就算他英勇奮戰、誓不投降,在那槍林彈雨的戰場上,國家又在哪裡呢?在他被推上戰場的那一刻,國家就放棄他了,他不再是誰的孩子,不再是個人,他只是個棋子。

棋子,可以被利用,可以被犧牲,可以被捨棄;然而,任何一個棋子,都是某一個人的孩子,即使,是個投降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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