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行靠的是天分,他靠的卻是堅忍。

他煙脂滿面地登上塔頂,成疊的高帽在他頭頂左右搖曳,他穿著肢幹寬大而尾端收緊的衣裳,左右不同色、上下不協調,戴上紅色的橡皮鼻,跨上簇新的單輪腳踏車,最後帶著閃閃發光的圓球,就完成了最後的準備工作;這將是他的初次登場,他將讓觀眾熱情地鼓掌。

她的工作從來沒有人注意,因為她總是靜靜地攀附在高遠的塔頂。

她的手腳聯繫著相距甚遠的塔,軀體因為拉扯而緊繃,肌肉因為過度使用而疲乏,然而,觀眾從未注意到她,連同伴們也對她視而不見,因為她的工作單純而卑微,只需橫跨在高塔的兩邊;藉著她的軀幹,同伴們亮眼而驚險地在高空來回,然後接受觀眾的掌聲,那永遠不可能落在她身上的激昂掌聲。

在觀眾與同伴都離去後,她依舊會停留在高聳的塔間,這是她的職責,是總被遺忘、無人讚賞,但她依舊年復一年地堅守著的職責;隨著時間的過去,她不斷地衰老著、枯萎著,沒有同伴會注意到她,他們繼續踏她的身子、接受著掌聲。

踏過她軀幹的人形形色色,然而只有他引起她的注意。

毫不起眼的外貌,缺乏天分與技巧,僅憑兒時的夢想就毅然進了這行,承受著同伴的輕視與白眼,日復一日地經手低微而無趣的工作,然後在夜深人靜時回到空蕩蕩的場子,孤獨而無聲地鍛鍊著自己。

她看著他一次次地墜落,身子刮過風呼嘯地直落底端的黑色軟墊;他會搖搖頭,撿起散落在四周的行頭,重新爬上冷清地高塔,獨自地重複繁雜而危險的動作:以下半身控制單輪腳踏車,以頭部控制高帽的平衡,然後同時投擲七個球,就這樣在塔中央的高空前前後後。

他就是這樣如此緊繃而謹慎地遊走在她的腰間。

某夜,在無數次墜落的打擊後,他疲倦地褪下了全身的行頭,正當他準備離去,他遲疑了片刻,重新回到塔頂,將她的手腳從兩端的塔撤離,然後回到地面,以清水洗去她的污垢與灰塵,再以潤滑油輕抹她的全身,他非常溫柔,溫柔到她瀕臨崩潰,她幾乎遺忘了這樣的溫柔,在遙遠的過去,在她與同伴在空中合為一體,然後一同接受掌聲的模糊記憶裡。

最後,他將她帶回塔頂,幫助她重新與高塔手腳相繫。然後,他熄掉了場子的燈,在光線通明的最後一秒,她深深地想著他。

他的心跳微微加速,她的軀幹在高空的風中左右晃動。前夜,是他第一次成功地在她的身上完成演出,獨自的演出,沒有掌聲也沒有喝采的演出,但那是美妙的第一次,他隨後在同伴面前證明了自己,如今他在觀眾焦灼的眼神中,緊張而興奮地站在遙遠地高塔上。

然而,她卻無法感受他的不安與興奮,因為她正陷在自己的頹喪中,衰老不堪的身子與疲乏的四肢,讓她疼痛慾裂、幾近昏沈,今天,她的身子依舊乘載著來來去去的人,掌聲如無意義的風般略過她的耳,隨著那節奏她一次次地咬緊牙根,而她知道自己的大限已至,就在眼前的某個瞬間,隨後她將不需乘載任何人。

接著,她看到了他,忐忑不安、興奮難耐,像是剛學會游泳、第一次面對大海的男孩,他的華服與裝扮顯得滑稽,然而他的表情驕傲而堅毅,這是他第一次露出這樣的表情,在火熱的聚光燈上,在一閃即逝卻令人陶醉的歡呼聲中。

連她都不忍地臣服於他驕傲的表情。

接著,在她意識到之前,他已經踏上她的身,沈穩地掌握著自己的下半身,雙腳聯繫著彷彿與己同一的單輪腳踏車,成疊的高帽彷彿是他頭頂的延伸,加上七顆閃亮的球節奏明快地隨手紛飛交錯,觀眾爆出了陣雷般的掌聲,她從腰際感受到他因喜悅而產生的微微顫動。

就在此時,她從腰際失去了感覺,眼前的世界忽地震盪一橫,她的身子,從腰際猛然斷裂,在他與觀眾的呼喊合而為一的瞬間。

斷成兩截的她,睜睜地看著他最後一次的落下,她一直想告訴他,告訴他自己的蒼老,然而她的身子注定被無聲地囚禁,她什麼也不能講,於是他直直落下,沒有軟墊,沒有結網,只有塵土滿佈的堅硬地面。

在那刻,她的心如折斷的腰際般撕扯碎裂,伴隨著對他無窮的思念與哀戚的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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