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想起凱薩琳死去的山洞,被沙漠包圍的情愛,眼前只有一片荒蕪,連哀悼的飛翔都難逃宿命地墜身於灼烈的火焰。

冷清蒼涼的大漠星空下,凱薩琳與艾莫西的情愫在悄悄燃起,隨後在時代的巨流中囚困飄晃,那段被摯友、國家與時代同聲詛咒的愛情,萌芽於沙漠,沈墜於沙漠,沙漠裡,埋藏著他們愛情的所有音符。

就像永遠佇立於地表,沈靜蒼鬱的斷背山。

那是傑克與艾尼斯長年的避風港,好像青梅竹馬攜手重回關閉母校的蒼綠操場,擁抱交纏於山林雲野的天寬地廣,卻難掩天地之大而無處容我的濃烈惆悵。

然而剛出戲院的當頭,不斷重現我眼前的,不是傑克與艾尼斯的生澀擁吻,不是艾瑪與蘿琳的哀怨眼光,而是斷背山營帳前的溫暖柴火。

被嫌棄的罐頭豆子,在火焰之上顯得如此溫潤美味,或許不比現射現殺的碳烤鹿肉,然而冒氣滾燙的湯汁卻是傑克與艾尼斯肢體交愛之外所困乏的溫暖,就像熱戀情侶甘心就著粗糙湯食連夜纏交於廉價的汽車旅館,不是【失樂園】那叛逃於文化蛛網的精緻不倫,而是男人率直地解脫壓抑的樸實天真。

那隸屬於自然力的純粹之愛。

男人為征戰而立,女人為傾聽而生,這般的粗略敘述,在六零年代卻是正確無誤,於是傳統牛仔堅毅陽剛的鐵漢柔情,在此凝化為男人摻雜暴力與情意的交媾,做為異男,我無法自在地面對傑克與艾尼斯的熱烈交合,但是我喜歡他們在溪水邊半裸的蠻力嬉戲,肩頸控制的姿態,希羅式摔角的基本體勢,千年前追求身心協調的肉體質性,如今成為初生野獸般的美麗嬉戲,回想所有銀幕裡外的粗野交歡,那終究是尋常男女的野蠻遊戲,是人類對野生動物的粗略模擬,不像這兩位山野中的男子,化身為嘻笑的熊,褪去人常的身份在林間探詢甘醇的真我。

那樣純粹的愉悅,比汽車旅館裡久違的相擁、或山邊突發的怨悔相爭更令我感動,那甘美到近乎清新的生命呼吸,讓我幾乎把艾瑪與蘿琳的憤怒淒苦都一起忘記。

奇妙的是,在黑暗戲院裡無法讓我動心的微小細節,竟然於數天之後在我心裡微微發酵,這本翻閱後依舊與我無緣的翻譯小說,在李安赴美至今終於完滿成熟的眼界下,成為一幅裊裊繚繞的音樂風情畫,在羊群的步伐裡埋藏著樂曲的節奏,在父女心照不宣的對飲下閃耀著靜物畫的清晰構圖,我猶愛艾尼斯冒著失業之險決意參加愛女婚禮的昂然,令人不忍地想到傑克在斷背山的倉狂怨嘆,艾尼斯身上擁有的不是勇敢,現今永遠不是能夠輕易勇敢的時代,於是他們在斷背山裡纏綿,如乾旱時節蝶蛹幼蟲般吸吮著偶瞬間的歡愛,即使滿腹的不滿足不情願,艾尼斯還是卑微地寄望著平凡而安穩的年復一年,直到傑克泉湧的的飢渴與情緒終於崩潰,宛如怎麼歷練端莊都在心中藏有青春情懷的少婦,與包裹在寡言男人表皮下自我保護的艾尼斯成為對極,他們終究是沒有家的孩子,那個家在艾尼斯幼年目睹慘劇之時,就已經徹底失去。

於是,他們繼續走向迷途,艾尼斯無法在牧場男人的陽剛之中找到答案,傑克殘痛迷惘地將情慾推往四方的邊緣,他們的心始終相繫,然而唯有在斷背山他們才能真正相擁,而這樣的擁有將永遠不被祝福,一如艾尼斯兒時的慘痛記憶,天譴般的神諭,這道神諭將艾尼斯從渺茫的幸福想像中撕裂扯遠,直到最後他的心終於微微打開,傑克卻已不復存在,徒留那一套散發著兩人氣息與血汗的陳舊衣衫。

然後襯衫會毀去,艾尼斯也終將離去,只有埋藏甜美記憶的斷背山,繼續沈靜地佇立在地表的定處,無聲地吟詠著傑克與艾尼斯嬉鬧而溫暖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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