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意識到那滑動的曲線是一條黑色的蛇時,我的雙腳像生了根似的難以動彈。

颱風尾尚未遠去的夜晚,路燈閃爍不明的北投小徑,躲在雜草中的墓碑覆滿了塵土,本為濃密樹叢、現已被剷平了的巨大土丘,散滿了大小不一的石塊和顏色鮮明的塑膠垃圾,沈靜的空氣緩緩地流動。

我提著苦等三十分鐘才拿到的鯛魚和排骨便當,心裡數落著老闆娘怎能讓我枯坐那麼久,就在這時,那緩緩蠕動著的漆黑弧線出現在巷道的陰影處,遲滯卻靈動,沈默而無意地散發出危險的訊息。

然後我意會到,那是條活生生的蛇,在同時停著奧迪與福特跑車的巷弄裡,真實無誤的一條蛇。它冰冷的腹部摩擦著不甚平坦的柏油路,正朝向那漾著污濁地下水的墓碑而去。很久沒有這樣看到蛇的我,就這樣傻住了地盯著那五公尺外的冷血生物。它沒有發現我、或根本無視於我,黑暗之中我無法分辨它到底是不是毒蛇。

我想到,我曾經那麼地喜歡蛇,說不清理由地、無止境的迷戀著蛇。

小時候的我,曾經只為了看蛇的畫面,就硬拉著父母到戲院看了片長三小時的【十誡】整整三次;曾經在路邊攤買了爸媽直呼貴得離譜的塑膠眼鏡蛇;曾經拉著爸媽到華西街的蛇店,看勇猛的老闆輕易地把蛇開腸剖肚。

我想起那泡入澄澈酒液裡的暗色蛇心,墜入瞬間彷若依舊活躍抖動的紋理,豪邁粗獷的客人一口飲盡,我則死盯著那已被剝了皮、連血都滴盡了卻仍有動靜的蛇體,心中沒有絲毫憐憫、也沒有片刻恐懼,當老闆以鐵鉤取出另一條蛇時,我便忽地忘卻了那失去氣息的蛇驅。

然而,小時的我也妄想過,在客房與書房牆壁之間存在著黑暗的夾層,裡面爬滿了無盡黑壓壓的毒蛇。我夢見被困在那無光的密室,蛇吐信與爬行的細瑣聲縈繞著我,無論我如何大喊地呼救父母也找不到我。

然後在無法想起的某個年代,我開始厭惡蛇這種動物。小時也喜歡的恐龍與鯊魚,如今依舊是我心目中美麗與壯大的生物,唯獨蛇的光環被完全抹去,即使是帶有溫度的寵物蛇都令我心生做噁。

再也想不起當時喜愛蛇的感覺,那鱗片、皮的花紋、彎曲滑行的路徑,無不象徵著恐怖。神話裡藉由脫皮象徵新生的蛇,對我來說只是冰冷與邪惡的代表。

但我也曾經是純真而樂觀的,以那樣的心情喜歡著蛇、同時害怕著黑暗;如今不再純粹的我厭惡而恐懼著蛇,對黑暗卻不再如此排拒,反而習於被黑暗包圍。

這樣的我到底是怎麼回事,實在是搞不清楚。

而那條無法辨識輪廓的蛇,就這樣慢條斯理地爬往了墳墓周圍的草叢,一旁的我提著便當一身冷汗地望著它消失在塑膠圍網的邊緣,此時雙腳才慢慢恢復溫度了似的能夠移動。

那條蛇到底要去哪裡呢?我突然好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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