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雨能夠洗滌什麼的觀念,只是純粹的幻覺罷了。」她冷冷地說。窗外的雨嘩啦嘩啦,方舟上的動物跑來跑去,諾亞沈默地禱告著,雨停的日子遙遙無期。

我大夢初醒般地醒來,洗滌?她的聲音交雜著車外的雨聲,留下片面而零碎的餘音,恰到好處地冷淡,四週的空氣沒有變熱、也沒有變冷,一如她在我的生命中所佔的份量、所造成的改變。不多不少的和諧適當,她就是這樣的存在。

我在暴雨中獨自地開著我的老爺車,雨刷吃力地滑過車窗,發出刺耳而歪曲的惱人聲響。連續幾天的睡眠不足讓我隨時都有失神昏死的危險,我翻開置物櫃想找口香糖,什麼鬼也沒有,只有幾張不知道過期了沒的老舊罰單。

雨滴撞擊著車頂的聲音勉強維繫著我殘燭般的意識,我打開收音機,喇叭發出尖銳的雜音,我才想起那壞了不知有多久的天線,兩個星期前被某個死小孩殘忍地拗折成兩半,這世界是怎麼了,連老爺車僅有的尊嚴也想要剝奪嗎?

然而我還是以期待雨停的方舟災民似的心情將頻率微調到台北愛樂的位置,無理地想像可以因此聽到點什麼。當然,什麼都不會有,除了沙沙的雜音,在這種大雨的夜裡。綠色的螢光幕閃著電台頻率,卻無力將聲音引導到任何地方。沒有方向感的夜晚。

我悻悻然地關了音響。雖然精神不濟,但現在非常想聽德布西的〈月光〉,在沒有月色的夜裡聽〈月光〉總能帶給我一種奇異的安全感,至少在印象裡是這樣的,即使冒著昏睡過去被撞成碎片的風險,都是值得的,至少我現在是這麼想的。

最後一次和她坐在車裡,也是同樣狂暴的雨夜。音響以震耳欲聾的音量播放著〈月光〉,德布西該有的輕巧溫柔完全被破壞殆盡,然而車外的暴雨以壓倒性的力道與氣勢撞擊著我們,琴聲衝擊著雨聲,雨聲吞噬著琴聲,最後倖存留下的,只有幾個特別加重勁道的轉折點而已。

「討厭的雨,好像怎樣都不會停啊。」她握著方向盤,毫無表情地說。我轉向左邊看看她,微弱的光線透過車窗把暈染成鱗片狀的雨滴影子映照在她的臉上。她似乎不打算繼續說什麼。雨的確不會停啊,就是這樣,她的臉寫著。

「是很不方便啊,」我說,並且試著找話題;「但妳不覺得,下過雨之後總會有種煥然一新的感覺嗎?我喜歡那種感覺,每次雨停之後,總覺得之前的悶熱與潮溼都是值得的,為了那片刻的清新啊。」講到這兒我突然覺得,我真的很不善於說話啊,尤其是跟女生說話。到底是誰說過我很會說話的呢?

也許沒有人這麼說過吧,倒是她沒有說什麼地繼續開著車。〈月光〉以毫無道理的大音量搭配著毫無道理的雨聲,情感與節奏的強弱都被抹煞了,好像失焦的照片,徒留下空洞的形式。我有點自討沒趣地愣愣地看著窗外,雨刷滑過的區域留下了瞬間的清晰。嘩啦嘩啦,喀啦,雨刷好像快要斷掉了。

「只是幻覺罷了,」她斷然地說。幻覺?跟現在的雨聲一樣空洞的兩個字,但很詭異地在雨聲中顯示著異常的說服力。她就是有這種本事,任何難以置信的東西經過她的口,都能產生某種接近人心的奇怪氣息。

我記起兩年前的研討會、穿著黑色褲裝的她,以及無論如何都無法想起的主題,那些拗口晦澀的用語透過她的唇齒,產生了難以置信地鏗鏘效果,很奇妙地迷惑著說服著所有的人,至少我是這麼感覺的。然後我愛上了她,我從搞不懂為什麼。

「關於雨能夠洗滌什麼的觀念,只是純粹的幻覺罷了,」她冷冷地說道,這之中有著不容任何人辯駁的氣勢,冷淡輕巧卻銳利如刀,散發著足以割傷人心的神氣。於是我迴避著鋒芒似的、靜靜地等著她說下去。

「就連相信水能夠洗滌、淨化心靈的想法,本身都是虛妄而無謂的,那是泛神論傳統遺留下來的無理幻想,將抽象觀念具象化的古代迷思,跟原始人在雨後感到大地充滿生機就胡謅出一堆神話的心態完全一樣,是毫無必要的情緒行為。」她一口氣說完,好像等了很久、終於逮到機會把背好的稿子唸出來似的。

「可是,妳不是也很喜歡神話嗎?大洪水之後大地重生,不是妳很喜歡的意象嗎?」她不只一次跟我提過各國不同的洪水傳說,而我從來沒有真正記起過什麼,大概只記得諾亞方舟這老套到積塵的故事吧。真不可思議,一艘船裡頭裝著所有的動物,虧他們想得出來啊。

「喜歡跟相信是兩回事,」她輕輕地說。說得也是啊,喜歡與相信是兩回事。我無言的玩味著她的話,為什麼她總能將許多理當交織在一起的經驗分析得那麼透徹、好像本來就不是合在一起的呢?

〈月光〉播完了,緊接著的是韓德爾的〈水上音樂〉,我皺起眉頭,遠比〈月光〉壯闊洪亮的樂音,銅管樂器激烈地嘶吼著,音符衝撞著耳膜,彷彿車窗都要震動了似的,真不敢相信會有人把這兩首曲子編入同一張唱片,就像把薑絲炒大腸蓋在西班牙海鮮烤飯上似的,沒有任何道理嘛。

「唱片,是別人送的。」她好像看出了我的思緒,以解釋的口氣輕輕說道,然後按了倒退鍵,重新開始播放〈月光〉。誰送的呢?我突然很想問,她為什麼會收下那張完全不符合她品味的唱片、還願意在車子裡播放呢?不過我收起了好奇心,直覺地感到這件事不該多問。

「真不想回家啊,」她喃喃地說。她的聲音總算有了那麼點表情,剛才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我也不想,」我說著,一邊把手掌放在她的大腿上,輕柔的、不帶任何情慾色彩的撫摸。至少我自己是這麼想的。

「你其實不懂我在想什麼,對吧,」她有些感傷地說。「妳那麼難懂,要好久才能弄清楚妳腦袋裡裝的是什麼呢。」我笑著說。但她顯然不覺得這是個笑話,失去聲音了似的繼續無言地開車。〈月光〉繼續反覆著。她到底在哀傷什麼呢?

我想到我們第一次的約會。我因為公出的緣故,刻意地跟她約在學校見面,她則抱著剛印好的論文到圖書館繳交,離校的時刻。一般來說是值得慶祝的日子,但她好像不怎麼開心。吃飯的時候一句話也不說。

「畢業愉快。」我舉起紅茶的杯子,輕敲著她一口都沒有動的柚子茶。她抬頭起來笑了一下,沒有說什麼。結果當我放棄了似的開始切著炸得太老的豬排時,她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等一下我們去山上好不好?」

那天晚上,我們在陽明山的小路上度過。那是一個荒涼的彎路,大部分視野都被雜生的樹叢阻擋著,卻奇蹟地在一角露出了寬廣的夜景。我把車停在堆滿枯葉的路邊,兩個人隔著車窗望著迷濛的台北市。

「心情不好嗎?」我試探性地問。嚴格說來她看起來沒有高興、也沒有不高興。然而這種表情不該用在與半生不熟的陌生人第一次約會的時候吧。

「沒有什麼,」她眼神迷濛地說,以數著星星的同樣眼神俯瞰著台北市,「不知道下面有多少車子呢?」多少輛車子,多少顆星星,多少個人,這一點都不重要吧。重點是我還以為她不會講這樣的話呢。我有點驚訝。

「我高二的時候,曾經非常想自殺過。」她很突兀地說。我愣了一下,靜靜地聽著。

「稱不上遇到了什麼挫折。在不怎麼樣的高中裡保持著前十名,看來應該有大學可念。男生緣不怎麼樣、可是也和一個男生交往了一年,一個開車很粗魯說話卻很溫柔的人。」高中生就可以開車嗎?大概是社會人士吧。我沒有說話地繼續聽著。

「可是,沒有原因地,在某一天的早晨,我突然覺得沒有活著的必要了。父母的臉從我眼中閃過,也想到和男友接吻的心情,然而在當時這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多活一天都顯得很荒謬,沒有原因,或基於某種說不出來的原因。」

「於是我叫了計程車,一個人上了陽明山。一條路也不認得,遇到叉路就隨便選一條前進,後來看到了一小處空地,跟這裡有點像,但是更狹窄一些,就下了車。車資花了快四百塊。」

「然後我站在路的邊緣。雖然來了很多次,但那是我第一次單獨地、心無旁騖地鳥瞰著台北的夜。心情很安靜,墜落的感覺應該很舒服吧,我那時想。」

「然後我開始想像死去之後新聞會怎麼描述我,精神失常的高材生?也許不夠高材吧,還是為情所困的青少年呢?驗屍發現不是處女,大概會因此聯想到不淪之戀那方面吧,能夠這樣死也不錯。」

「然後我抬頭深呼吸,想最後一次讓世界進入我的身體。結果,我看到了那晚的月亮。」

她一口氣地說到這裡,怔怔地望著擋風玻璃。

「然後呢?」

「然後什麼?」

「看到月亮,然後呢?」

「然後就不想死了啊。」原來是這樣啊。突然間開始下雨了,算準了時間似的,半小時前明明就晴空萬里的啊。

我調整著方向盤,準備離開這裡,她突然按住我的手,「今天晚上不要下山,好不好?」

沒有道理說不好的,雖然我很想回到乾爽的家,或者找一個便宜的旅館也好。但我沒有意見地重新拉起了手煞車,打開音響,開始放〈月光〉。

「我最喜歡月光了喏。」她說。

「我也是哦。」這是說謊的,我最喜歡的是貝多芬的〈月光〉。但她好像很開心似地笑了一下,這是她第一次的微笑。

那天晚上,我們什麼都沒做。靜靜地在忽大忽小的雨中聽著〈月光〉,然後雙雙地睡著了。

而現在的她,依舊一句話都不說,很專心地操控著車子。雨一點都沒有變小的跡象,我無法分辨〈月光〉到底播到了哪一段。無言的局面拉扯著彼此間的空氣,沒有絲毫地扭曲,卻虛無地令人恐懼。

通常這樣的氣氛會讓時間感變得遲鈍,以致於遲滯的感覺在車內蔓延著,然而僵持的氣氛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我們已經到了她家的大樓旁。停車場入口就在前方不遠處,雨繼續下著,成群的小動物急躁地跳動著似的。

「妳家到了,」我有點疲倦地說。

就順序上來說,應該先開到我家才對,然而由我提問好像很不妥似的,所以沒接著說什麼;但我也無法理解她為何會先把車停在這兒,又不能邀請我上樓,她男友明明就在樓上等她啊,我想起他濃烈而銳利的大眼睛,那是我從未擁有過的東西。

難道要我提著行李從這裡叫計程車回家嗎?沒有道理嘛。那褪色的漆黑旅行袋正躺在她的後車廂,裡面裝滿了沾滿我們體液的潮溼衣衫。

「想上來坐一下嗎?」她突然說道。開玩笑的吧?我不可置信地望著她。

騙你的。她說著笑了一下。一點也不好笑啊,我表情渙散地看著她,這個女人,到底在想什麼呢?也許我不懂的部份,真的很多啊。

然而她好像又想起什麼似的湊了過來,跟我接吻,無聲的吻,缺乏她慣有的銳利性感,微弱地呼吸著的沈默之吻。雨聲繼續敲打著,琴聲模糊了,我們靜靜地接吻,不知道持續了多久。

「喂,妳還好嗎?」我問道,這樣的吻並不是她的風格。她的表情沒什麼改變,然而剛才突然湧現的感傷似乎又在她體內漸漸地蔓延了。

她什麼也沒說地從駕駛座爬到我身上,壓了按鈕讓座位倒下,然後順利地跨坐在我的前方。喂,在這種地方好嗎?我有點驚慌地問,這種話不是在公園裡頭,男友的手伸進裙子裡時,女生該講的嗎?她絲毫不理會我的疑問,滑過我的臉、咬著我的脖子,並且自己解開了襯衫的釦子,我看到了她黑色胸罩的簡潔線條,在昏暗中那輪廓異常地清楚。

我將手伸進她的衣服裡,柔軟而溫熱的肉體,她的腰扭動著,我感覺她隔著稀薄底褲的身子,溼熱的質感,她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在這樣的雨夜裡,連她的喘息聲都不一樣了,我把臉埋入她的胸口,吸吮著她,同時懷著強烈的不安,這真的是她嗎?

然而她毫無預警地停止了扭動,很鎮定地將上衣整理了一下,以幾乎不可能地靈巧姿勢回到了駕駛座,並且俐落地整好了拉扯過的裙擺。

「你下車吧。」她說。我震驚地看著她,那不容任何人辯駁的言語迴盪在冷清的車廂裡。雨停了,不知道什麼時候。

我無言地下了車,隔著玻璃望著她的側臉。她停滯地望著前方約莫一分鐘,然後下定了決心似的將車子駛入了停車場。我連行李都還沒拿呢,但這已經不重要了。我站在她家的樓下,心情與身體都無限鬆弛著地遙望著天空。月亮出來了。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

我突然驚醒。車子停在我家附近崎嶇的人行道邊,雨刷摩擦著車窗發出刺耳的刮裂聲,雨似乎停了很久。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電子鐘發出無機的聲響,時間是凌晨四點,天空依舊是黑色的,月亮也不見了,黎明前的氣氛漸漸甦醒著。

我看著毫無任何作用的收音機,再一次把它打開,沙沙的雜音無力地響著,壞掉的東西、終究不會奇蹟般的恢復作用的。我彷彿聞到了她的香味,但這終究是自以為是吧,我想。我搖開車窗,清新的空氣流了進來。

突然間,非常地想念她,那飽滿而充滿溫度的身體,還有那雨夜裡的〈月光〉。那是我們最後一次的見面,也是我最後一次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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