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是一種奇怪的存在;在慾望的驅使下,人類宛如史前野獸般,在文明叢林裡從事著如瘋狂的虐殺與掠奪;然而,在理想的引導下,人類能夠透露出造物主的神氣,精巧細膩地建構出局外者難以看透與理解的結構世界,並且導致連時間都無法沖刷淡去的永恆災難。

對完美世界的殷盼即是一例。在歷史上,這種理想以理想國、烏托邦、新世界等名字反覆出現著。

伴隨著無數的科技發展與戰場鬥爭,人類的理性與道德在不斷地整合與重塑中,數度出現美好未來的曙光,彷彿智慧與德行的成就終將打破老子心目中道德與邪惡共生並存的相對世界;然而,二十世紀的兩次大戰,打碎了文藝復興與理性主義時代的樂觀期盼,理想世界終究沒有到來,而號召無產階級的理想新世界,則是理想再一次無情的幻滅。

理想中的理性、建構中的文明,在人類或為天生、或為學習的邪惡之下,顯得如此不堪一擊。理想世界的存在成為疑雲密佈的未知符號,文學界開始將烏托邦視為極權主義的終極形式,一如烏托邦三部曲《我們》、《美麗新世界》、《一九八四》所暗示著的,近代思想家對烏托邦的唯一共識似乎是:那絕對不是一個自由的地方。

人類的世界中,理想國不存在,而人類最恐怖與最可貴的地方,就在於其不屈不撓的意志與執念。在一個瀰漫著愛與禁忌的故事裡,一群為了遠離悲傷的人們以謊言與傳說重現著近代文明世界不可能實踐的理想。

以沃克為首,一群身懷悲傷往事的長老們,領導著無邊森林旁的無名小村,與無影的怪物和平相處著;很快的,我們透過路西斯的眼發現,這是個充滿著奇異壓抑習氣的小村,正如那個滿載禁慾而隱諱疑惑的年代一般,人們不是盲目的跟隨著無理的規則,就是膽怯地埋藏著自己的真心。壓抑以外,是濃得化不開的悲傷;因為悲傷,因為恐懼受創,於是悲傷成為壓抑的根源,並指向一個森林之外的未知世界—邪惡的鎮。

只有長老們知道邪惡的鎮有什麼。那兒似乎是個與村裡極為不同的世界,並擁有著村裡所缺乏的神奇事物,而長老們一致地重複描述著鎮、悲劇與邪惡的關連,村是禁忌,是罪惡,是索多瑪城再現,對鎮的期許是墮落與危險,而所有人都應該謹記這點。

然而,人類擁有執念以外的可貴特質,那就是好奇心與反思。

在這個被無名怪物威脅、瀰漫悲傷與壓抑的小鎮裡,兩個人帶著我們看到了事實的真相:沈默寡言的路西斯,與失明絮叨的艾薇,彷彿一人有的是眼睛、一人有的是嘴巴。

路西斯冷眼地發現了怪物的存在無法等同於通過森林的不可能,雖然他突破禁忌的嘗試引來怪物的另一次來襲。陰錯陽差地,在此壓抑世界得到的愛情為他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殺機,這讓敏銳而堅毅的艾薇成為我們的新嚮導,盲眼的她決定隻身穿越森林為愛人尋求解藥,更成為她了解怪物真相的契機。

要一個明眼人獨自穿越森林已經是一場賭注,更何況是視線永遠黑暗的盲者。這畢竟是冒險,是艾薇的冒險,是沃克的冒險,也是長老們的冒險,冒險失敗的代價是艾薇與路西斯的死,亦可能是村的瓦解。長老們亟欲避免的情事即將重演,為了消除罪惡與悲傷的小村開始動搖;事實上,即使艾薇最後歷劫歸來,諾亞的死也為這企圖為逃避悲劇而建造的小村帶來了新的哀傷。

然而這就是真實的世界,一個愛情無法被壓抑、悲劇無法被避免、人性必然不完美、冒險必然要行經的、沒有怪物的世界,我們在這樣的世界前進著生活著呼吸著,即使可能被悲傷佔據,也必須睜大雙眼挺直胸膛的走下去。

雖然被控抄襲,但我認為奈沙馬蘭再次完成了一個充滿創意的故事,而這個故事在議題廣度、深度與企圖上,皆超越了他的三部前作。

不知從何而來、從此無法離去的村民;黑暗神祕的森林;無以名狀的禁忌怪物;這一切都挑逗著觀眾的知覺與想像—怪物到底是什麼?為什麼年長的村民們都如此憂傷?從【驚心動魄】以降,奈沙馬蘭的電影慣例性地賣弄不可預測的結局,雖然被許多喜愛【靈異第六感】的觀眾批評為不知所云,但事實上,奈沙馬蘭展現著的是他融合生活小節、彙整細小枝節形成驚異結尾並傳達哲學理念的難得才華。

故事主軸以外,角色典型與象徵性亦是奈沙馬蘭的標準配備。

艾薇代表著人類心靈潛能的可能性,眼盲而行動不便的她,擁有著銳利的感受與堅定的意志,為了名為愛情的信念,她面對了常理而言不可能克服的恐懼。

路西斯是混合著啟蒙精神與社會傳統的代表,他的言行壓抑,卻能看到真相邊緣的線索,彷彿是文明曙光來臨之前瀕臨甦醒的野人。

諾亞則象徵著人類的原初,好奇、狂野、無法拘束,為了自己的情感衝動可以不可抑制地殺人;而諾亞發現怪物的服裝,進而據此攻擊艾薇,不但暗指著人類為了私慾可能引發的無理破壞,更訴說著人類可從天真純潔的出發點走到邪惡與暴力的深淵。

這三人簡直是人類文明的象徵里程碑,暗喻著人類發展過程中的不斷前進與循環。其他的角色則在這個自成體系的小村裡形成人類社會的必然配件。

沃克彷彿是《美麗新世界》裡的頭目一般,帶領著長老們塑造著等同於假想敵、階級迷思與數學化公理的怪物信仰;奧古斯特有如我們都擁有的衰老長輩,訴說著我們無法理解但多少能感受的遙遠悲傷;艾麗絲是堅毅女性長者的代表,獨身撫養著路西斯,又礙於理法壓制著自己對沃克的愛;凱特與孩子們則是新一代的希望,近乎愚蠢得天真與樂觀地在愛情之中自說字話,而這樣的希望在毫無導火線的前提下往往會被成人們忽略。

在故事概念—雖然被控抄襲—與重要角色設計的層面,奈沙馬蘭的才華應該再一次被肯定。然而以劇本編寫與執行而論,結果就令人失望了。

龐大的理念企圖需要更精緻、繁複的敘事來進行描述,也需要更廣泛的角色描寫來增加劇中世界的立體性,然而,奈沙馬蘭依舊維持前三部電影的小品形式,勉強言說著這個理論上更為複雜與深刻的故事,以致於造成了這部電影尷尬的進退兩難:以故事行進的過程而言,太專注於怪物與村民生活的關係描寫使得本片缺乏奈氏前作常有的耐人尋味片段;而小品的描述方式對於本片的故事架構有著顯然的不足,以致於沃克等人苦心經營的虛擬世界成為一個描述不清的殘像幻覺,觀眾僅可透過電影的某些細節訊息對那個世界進行猜想。這部電影如同【驚心動魄】與【靈異象限】引發了兩極化的極端評價,然而這可能是奈沙馬蘭近年來表現最差的電影之一,雖然他的企圖令人激賞,可是成果卻令人略感遺憾。

然而如上所述,這部電影依舊可看到奈沙馬蘭的才華;雖然相當不足,可是凱蒂、路西斯、艾薇、奧古斯特的眼神、話語與小動作依舊耐人尋味;艾薇在森林中與諾亞喬裝的怪物對峙與追逐,更是全片在情緒掌握與氣氛塑造上最傑出的片段。

創造令人印象深刻的主配角是奈沙馬蘭過去電影的特性;從【靈異第六感】的醫生、小孩與母親;【驚心動魄】的英雄、兒子與神祕的殘障黑人;到【靈異象限】的牧師、兄弟與孩子,每個角色都有極為特別的性格與耐人尋味的演出。這樣的特點,在本片並未被遺忘。在【陰森林】中,這個出色的角色為飾演艾薇的Bryce Dallas Howard,過去只演過【阿波羅十三】與【鬼靈精】裡頭的小角色,如今在這有關愛與烏托邦的小品中,精彩地將艾薇詮釋成活潑的女孩與堅毅的女人的;Judy Greer飾演見人就愛又糊塗脫線的凱蒂,戲份不多卻以喜感獲得注目;瓦昆菲尼克斯則維持著【八釐米】、【神鬼戰士】與【靈異象限】的出色配角水準,很難得的成為電影中極為正面而富有魅力的正派角色;比較可惜的是本片的多位新舊演技派健將,包括威廉赫特、雪歌妮薇佛、安德魯布洛迪,甚至布蘭登葛里森,不是戲份極少,就是角色性格變化度低,雖然稱職地擔任了各色配角演出、也在必要的片段展現了演繹的火花,卻也令人有大材小用之嘆。

為了維護所愛,你能做出什麼?為了拯救所愛,你能犧牲多少?森林深處的無名小村裡上演著名為愛與犧牲的故事,就是【陰森林】這部小品的主要敘事。缺點很多、毛病不少,但在閒暇之餘,還是可以試著細細品味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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