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註),動物保護團體揭露了河北的活剝皮事件,香港報紙以「國際團體拍片揭大陸虐獸」、「河北皮草市場血腥剝皮恐怖」等標題嚴加譴責,順便批評了台灣,中國隔壁的皮草大戶。

據說,動保團體的影片中充斥著生剝皮毛、虐待動物的畫面,其中一段駭人的情節是:一隻慘遭剝皮的浣熊,在死前不時瞪大眼睛看著自己血淋淋身體…

不出意外,這件事引發了各界的激憤討論,連我言必稱台灣的老媽都在餐桌上聲稱「與虐殺動物的幫兇生活在同一土地實在可恥」。

看了標題,也許有人已經明瞭到,我不準備在此助長這股動物虐待批判潮流,不過,在談我的觀感之前,由於報紙指出「台灣五年內進口了近三萬公斤的皮草、相當於十一萬隻動物的生命」,簡直在說這數字能做為以邪惡人性為基礎之消費行為的印證似的,因此,我想先和大家分享一些數據,接著,再來談我的感覺。

數據:美國每年進口的牛肉達四十五萬噸,另有每年出口的高級牛肉達六千頓。

數據:台灣每年產出吳郭魚八萬噸、虱目魚五萬噸、鰻魚三萬噸、文蛤兩萬噸,以及牡蠣一萬噸。

數據:據估計,日本今年的豬肉消耗量為每人十七公斤,換言之,將有兩百萬噸的豬肉進入日本人的肚皮內。

這三組數據帶給你什麼感覺呢?也許一點感覺都沒有,我承認我也是;只要翻開經濟日報,每天都可以看到類似的文字。

不過,單單這三組數據,就已展示了人類一年屠宰了多麼壯觀的海陸生靈。

當你吃著麥香堡、與女友打情罵俏耗的同時,美國本土正以每小時五十萬隻的速度屠宰著食用動物。

你每吃一盒雞爪凍,就得承載超過十隻肉雞的咒怨能量,而這只是你每年消耗超過二十公斤雞肉的小小部份。

當你在上闔屋吃著生蠔、心裡想有夠划算時,請試著想想沒有表情與叫聲的它們會有什麼心情,這幾乎等於植物人被凌虐一般,有苦難言。

另外,每一碗蚵仔麵線都有著整個蚵仔排球隊的編制—我在基隆吃過一家,編制還直逼美式足球隊—然而沒有人吃阿宗麵線會聯想到中國古代誅九族有多麼殘酷。

媒體工作者的口頭禪:數字會說話;事實上,會說話的是永遠人類,也只有人類能面不改色地將個人的立場、主張與意識形態嵌入數據資料中,而這個新聞事件,更是人類利用數字與資訊推廣主觀道德哲學的確切案例。

試問:浣熊為成就皮草而死,與春雞、肉牛、吳郭魚為成為食糧而亡,在本質上有何不同?

納粹以倉儲與物流概念不斷地改進殘殺的流程,進而有效率地、系統性地處決猶太人,對照到數以萬計的豬隻,列著隊領受有著標準程序的合理化電宰、肢解與包裝,除了客體不同之外,又有什麼內涵上的差異?

生食猴腦、保養品集團資助的動物測試,都是屢遭行動團體批判的對象,然而這又哪裡有別於日本的鮮活刺身、台灣的酥炸活魚與醫學上的活體生物試驗?

如果有你看到這兒開始想要開罵,請容我稍作澄清—不是怕你罵,只是不想被誤會—我可不是主張剝皮有理、納粹無罪,或者想邀請大家共享猴腦,請不要搞錯了。

我純粹想凸顯一個事實:人類不但對不同種族有著標準不一的偏見與歧視,還進一步地對人類/動物、異種生物間投以多重判準的論斷,這些論斷,造就了我上面所列舉的種種現象—將生物分類、賦予不同程度的擬人化、投以不同類別的感情、標定不同性質的功能,然後,發展完全不一致的、對動物的「道德義務」。

這裡的焦點在於—動物被分類、分層、等級化了。

主觀地將人種分為優、劣等之傾向,我們稱之為種族主義;在此,我個人不負責任地把「將相異物種標定優劣等級、投以不同程度的關懷與感情並以具體的集團行動建立標準並推行之」的行徑命名為「動物種族主義」(Animal Racism)。

不同程度的「動物種族主義」充斥在我們的周圍,以不同的力道為鯨魚、熊貓、無尾熊、狗等動物請命著。

在這些理念推廣的過程中,許多無以名狀的生物不斷地被我們—可能包括那些理念倡導者—消費著,數以萬計毫無面孔的雞鴨魚肉被切割、絞碎、燻烤、沸騰,支撐著整個人類文明的龐大囤糧食積體系。

這實在是個非常有趣—別誤會,我沒有在諷刺,因為我真的覺得有趣—的現象。

如果要關心浣熊的感受、鯨魚的生死,這是不是暗示它們優於鰻魚、龍蝦或肉牛?

如果將貓、狗烹煮來吃就是野蠻、殘酷,那為何火雞、青蛙或青魚就算是活該倒霉?

如果「人生而平等」的概念已成為普世的價值,為何將動物依功能與外貌分級就如此理所當然?

如果看完【黑鷹計畫】後能懂得譴責美國為了十數個士兵殘殺上數以千計的「亂民」,為何能夠一邊消費數以億計的畜生、一邊聲援少數「可愛」的動物?

到頭來,人類—沒錯,我特別要意指這些行動份子—都是以自己的「需求」而界定一切標準,標準是主觀的,而標準被神化之後,就形成所謂的政治正確。

因為貓的可愛而將它與虎做出了區分,即便貓的獸性已經造成了數種生物的滅絕,我們依舊認定它比鱷魚溫柔。

因為狗的溫馴而將其擬人化至足以平等待之的水平,即使投入在狗身上的資源可能足以養活同樣數量的難民。

再一次,千萬別誤會,我可沒說養狗有罪,更不是說人應該犧牲奉獻、將所得全數捐到非洲;我只是想說,這些道德訴求與政治正確的背後,其實沒有什麼穩固的支點存在。

正是因為如此,我無法對這齣浣熊悲歌產生多少情感反應。

因為,來自各界的、看似充滿憐憫的心情與行為,本質上還是建立在人類對其他物種的宰制之上,依舊是居高臨下的、人類中心的、片面的道德標準。

在這種片面的道德標準下,人類依著自身的需求控制著動物的行為、判斷著動物的價值,進而決定要對動物付諸何種情感。

因此,我們囚禁著貓而認定其生性慵懶,制約著狗然後歸納出其聰慧忠心的結論,或者不倒提雞鴨、採行電宰以做為人道主義、尊重動物權的證據。

只是偽善罷了。

不肯承認與面對本質上的殺戮、控制與利用,寧願以粉飾過的形態自我催眠—或欺騙眾生,這是「君子遠庖廚」式的庸儒虛矯,是美國拓荒者批評印第安戰士技法殘酷的荒謬,消費、吞食、殺生、宰割的內涵毫無不同,人們卻膠著在表象的差異而一廂情願地認為自己有所不同,一如聲稱食肉有罪、吃素慈悲,何以植物的生命形態就比動物來得卑賤可鄙?

就連被認為適於閤家觀賞的【再見了,可魯】都赤裸裸地呈現了人類對動物的霸權宰制。

今天如有母親期望孩子成為軍人,於是不顧其意願地安排他就讀軍校,我想人權與教改團體絕對不至於沈默,然而可魯(那時,它還沒有名字)卻沒得選擇,只因為主人想要自己的狗成為導盲犬,只是基於這樣外部的意志,它就得離開母親、接受嚴酷的訓練、承受一次次與主人分離的痛苦—倘若我們承認其擬人化的情緒不同於被剝奪母親的幼鼠。

可笑的是,當我們把可魯擬人化、以等同於人的靈魂與情感看待它的同時,我們卻以非人的、身為人的低階附屬物—狗—的態度看待它的遭遇,默許著它被人們強加賦予種種功能性的目的。

沒錯,可魯也是我們人類的利用物,我們利用它的馴化、它的受訓成果,利用它絕不會背叛的、被定義為「愛」的行為模式,然後理所當然地移轉著、囚禁著、消費著、「愛」著可魯;人類世界有無數個可魯,它們被投以人類定義出的「愛」、被期望著付出,實際上卻承受著枷鎖、控制、責難與剝削。

而這些對狗兒們來說,絕對是理所當然的,因此它們在不同的時間點裡,被交錯著擬人化與物化著。

因為,一切的一切,都是視人類的需求而定;情感投入的過程,任何動物都可以人格化,然而在其他的消耗行為內,它們是單純的生物,是異於人類的商品、工具、食物或娛樂。

而自以為是正義化身、卻總是被認定為偽善的媒體,當然是人類需求體系的一環,倚靠著人類殘殺動物所建立起的消費帝國所刊播的廣告呼吸著、壯大著,大氣不喘一下的吸吮著億萬生靈的血肉、然後聲援著可愛的浣熊。

這就是動物種族主義,堆疊著種種程度不一的偽善,無聲地在我們的生活中蔓延著,生物被排序、分類以便利用,連我們對其付出的「愛」都是消費的一部份。

然而,到底有多少人會譴責人類對動物的差別待遇?沒有太多,因為包含我們的每個人都是人類中心論者,無論你是否承認,你都是人類的一份子,以人類的角度思考著,以人類的判準行動著。人類永遠以自己的標準行動著,包括改變大自然、依大自然而活,差別只在於是哪一種標準罷了。原住民的自然觀點並不比都市人的消費主義更來得不人類中心,純粹只是類別不同罷了。

就像浣熊的殘喘沒道理優於肉牛的哀號一樣。

你也因為浣熊的遭遇而感到悲傷嗎?希望你真的很清楚你據以悲傷的理由;我會為片面的事物動情著傷感著,但我很確切地知道,那只是我而已。

註:本文寫於今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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